在豆瓣网上读到维舟的文章《群岛式的社会》,是对《公共人的衰落》一书的评论。维舟的文字一如既往地洗练而意味深长。
在维舟笔下,原书作者桑内特所意识到的社会变迁是,“人们往往自我隔离在一些由文化、兴趣、职业、甚或想象组成的孤岛中,对社会的其余部分视而不见,这种没有共同经验的社会前景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它预示着一个公民社会的衰落”。 这些现象的起因则可以追溯到工业化和大众社会的降临、人的分工与异化、社会原子化、孤独的消费者……
问题在于,被桑内特拿来作为批判现状之镜的理想中的“公民社会”与“公共人”,难道真的在历史上存在过吗?在工业时代开始之前的哪一国家,堪作“未衰落”的公民社会样板?所谓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公民生活究竟有多么值得羡慕(malingcat的这篇评论恰好是个生动的例子)?这会不会只是知识分子对虚构的“黄金时代”的又一次怀旧与乡愁?
或许这些问题在原书中已有答案,暂时找不到此书的我先记下心中疑惑。
另一位评论者malingcat,解读的视角初看相异,实则相似,她觉得桑内特阐述的“公共”与哈贝马斯和阿伦特的“公共领域”有别,是人类学的视角。她的《马拉之死》写道:
《公共人的衰落》描述的是公共生活如何从“戏剧模式”向“述行模式”的变化。马拉之死堪称戏剧模式的典型,在马拉这等拥有强大卡里斯马的公共人面前,普通人仅仅沦为看客,演员和政客成为公共生活的中心,普通人渐渐失去在公共空间进行交流和表达的能力,长此以往,他们连了解他人的冲动也全都失去了。由于城市人更加关注内心感受、更少参与社会活动,造成了当代社会的普遍自恋和冷漠。这一种“亲密性的专制”使公共人衰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街头的匆匆过客。
你看,从现代化带来的城市人口爆炸、闲暇时间减少、城市空间膨胀,到演员与政客挤占公共生活中心,如果真有所谓“公共人的衰落”,也分明是草根个体被剥夺传播通路与表达工具,被来自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层面的压力驱赶回客厅卧室厨房的私人空间,是媒体资源的分配不公酿成的后果。
然而维舟由此书联想到的却是互联网带来的变化:
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是一种矛盾的技术:它虽然便利了人际的沟通,但很多时候却又加深了人的孤独。现代人在办公室里,有时甚至面对面也更愿意使用MSN聊天而非直接谈话。网络媒体的一些特性(很容易找到与自己兴趣接近的人,而将其他人过滤掉),甚至加剧了社会的分离;这形成了一种新的危机,即越来越多的人只和自己相同兴趣的人来往,只听到他们自己的回音,拒绝这个小小的孤岛状共同体之外的社会声音。
关于互联网与民主、与公民社会的辩证关系,上述观点无疑非常有代表性:承认互联网对草根个体的赋权,承认个人获得更多的选择机会,却质疑在这看似更有利于自由的状态中,将因为个体的自由选择产生戕害民主/公民社会/社会公共性的后果。维舟自承这样的看法来自《网络共和国》一书,书中“群体极化”、“协同过滤”等概念,说的就是个人的选择常常导致沉醉在意见相同的小圈子——“群岛”之中,而罔顾公共议题与异见群体的存在。
请不要忘记一个事实:个人可以直接面对未经筛选的所有信息的情境,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而将来似乎也不可能出现。不论是从个人的生理与心理能力,还是从权力与控制在社会中的普遍存在来看,都不允许一个人直接面对所有信息——换言之,势必存在某些过滤器。
政府审查、宗教裁判、媒体议程设置、新闻和知识的生产过程……这些都是前互联网时代最显著的信息过滤机制。在今天这些机制并未消失,但过去由权威和精英所掌控的过滤器,至少有一部分选择权交到了普通个体手中,这反而增添了新的危险,普通人的选择结果,将比过去的情况更差——看起来,这和阿多诺领军的法兰克福学派的精英姿态相差无几。
我想指出两点:第一,请将讨论置入语境,例如在公民社会基本不存在的极权国家,是应该讨论互联网损害公民社会,还是其解放性力量?又如,在什么样的历史时期有过人人交流探讨、哪怕彼此没有相似兴趣的美好情境?第二,类似“群岛式社会”之类的想象,其喻体的空间构型就缺失了现代社会的一些本质特征。“网络化社会”(networked society)或许更加确切一些,至少,任何个体都是同属多个群体网络的,信息就通过这样的连接在不同子网络中传递互动。
这的确是个可以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就像我曾经写过的《一场关于Webocracy的辩论》中那样。但在此夜深人静之际,厌倦了辩论的我,突然想到了十一年前的自己。大学机房里绵延数百台电脑,噼啪的键盘声,隐约的风扇嗡嗡声。我已经忘记了人生第一次上网做了些什么,或许只是打开了大学的主页,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门户网站没有雅虎谷歌。在我拥有第一个邮件帐号以前,我已经开始在黑底白字的Telnet终端上的BBS灌水聊天之旅,周围玩MUD的同学们在随时警惕实验室老师的到来。互联网对我个人最初的意义,首先是人际交往,而不是获取知识。
这么多年一晃过去,我在键盘上敲打并发送的文字恐怕要以千万计,更不用说阅读到的文字了。这些文字以及其他形式的各种信息,以比特的形式从网上奔涌而来又畅快而去,留下我成长岁月的注脚,也塑造了我今日的心灵。同时,我通过互联网而结识的朋友们,也成为人生的一种奇遇。我问自己:互联网让你孤独了吗?答案当然是没有。
这其实和所谓的“公共性”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是被批判的“群岛式社会”,那里的居民也根本不孤独,他们有朋友有圈子有认同。这下汉娜·阿伦特可以放心了,没有“原子化”和“孤独感”,看来至少互联网不是极权主义根源。
2008/09/10 Update:延伸阅读若干篇:
和菜头:电子禅修—互联网让人孤独
梁文道:網友—–新部落時代的來臨
莫之许:致非网友梁文道——自由舰队的最终胜利
《 “互联网让你孤独了吗?” 》 有 14 条评论
谢谢maomy,批评十分精彩,我已不揣冒昧在自己blog上转引了这篇的网址,以为参照。能有这样的讨论,实在是读书中的幸事和快事。
说到那个公民社会的ideal model从未有过,你的意见和我另一位朋友一样(碰巧,他也在伦敦读书)。任何一个这样的典型绝对化之后,大概都难免这样的诘难。就像卢梭说“人生而平等,却无往不在枷锁中”曾感动激励无数人,但另有一些人却讥嘲这是胡话,Joseph de Maistre就说卢梭此语好比说“羊生来爱吃肉,却一直在吃草”一样。Joseph de Maistre也许比卢梭更诚实、更犀利地看到,人从未本质上平等过,但对人们来说关键的是:1)“平等说”满足了反对现有秩序的需要;2)人们感受到的不是那种绝对化,而是一种相对性:即现在不如以前平等了。同理,桑内特说的理想公共人也许不存在,但无疑在工具理性高度发达之后,现代人的确比前代人在异化、隔离、孤独等方面是加重了。
关于“将讨论置于具体语境”,我非常赞成。只是本篇当时只是字数有限的书评而已,无法将很多东西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大抵只能照顾报纸的读者,简单提几句。
至于网络,我觉得它是一把双刃剑。它对社会的影响力,正反皆有(其实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一种媒体都是如此,参见《娱乐至死》),只是我觉得需要提防它潜在的破坏性罢了。所以我说它是一种矛盾的技术,既沟通人,也孤立人,最终也许在两者之间。就像“小马过河”的故事里说的,松鼠说水很深,老牛说水很浅,小马自己一试,不深也不浅。
非常感谢维舟的回复。批评不敢当,我也完全明白报纸书评的体裁限制。文章后半部分也只是自己长期思考的问题,由于你的文章发人深思,我就正好借题发挥了,其实与《公共人的衰落》原书并无直接关联了。
关于卢梭和de Maistre的例子,我赞同,规范性的理论通常是和批判现实联系在一起的。
至于双刃剑的比喻,我想这有点像一种中国人特别熟悉的所谓的“辩证思维”。陷入“技术决定论”思维的,除了麦克卢汉,其实还有阿多诺本雅明,知识分子有时倾向于“片面的深刻”。
我想重要的是,如何发挥互联网积极的作用而限制其消极的后果(其实在多元社会里“积极/消极”的定义也会因人而异),从规制的角度,从使用者主体的新媒介素养的角度,这些是很值得进一步探讨的。
显然,能和维舟这样的朋友远隔万里地交流,本身就是互联网赐予的美好之物:)
电子禅修—互联网让人孤独…
今天读了ohmymedia的《互联网让你孤独了吗?》和维舟的《群岛式的社会》, 觉得都很有见地,尤其是对比着阅读之后。要我说,互联网的确让人孤独而且没有“吗”。承认这一点,和…..
[…] 今天读了ohmymedia的《互联网让你孤独了吗?》和维舟的《群岛式的社会》,觉得都很有见地,尤其是对比着阅读之后。要我说,互联网的确让人孤独而且没有“吗”。承认这一点,和我早年的观点已经发生了迁移。但是,一个人如果不是发展变化的,而是在二十岁就有一系列人生定见且不会修订,那倒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早年间我本能地反感这种话题,因为我喜欢网络,喜欢它带来的一切,所以不大能容忍对网络世界进行批评。而今天的网络世界已经发生了很的改变,太多人参与了进来,甚至改变了网络的结构和游戏方式,因而有必要做一些观点上的修正。 […]
谢谢maomy兄。正如我们能在这个平台上讨论话题得益于网络一样,近年来厦门散步事件、今年的拉萨事件、火炬传递等,网络都提供了意见公开讨论的平台,否则类似的“意见自由市场”在国内的确是不大容易存在的。厦门事件如果缺乏短信、网络这些现代联系手段,本身就很难召集起来、传播意见。
这些事例对你的立论也有帮助,即网络有“好”的一面(这我也从未否认),尤其在中国这样具体的语境下;只是网络“协同过滤”、“群体极化”的现象同样严重。这么说起来,似乎网络作为一种技术平台是中立的,但按照媒介生态学的观点,每种媒体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论好坏。从口头传播到文字、到印刷文明、到电视时代,这一点《娱乐至死》中讲得很清楚。也许我们要再过若干年才能看清楚网络对整个社会的深刻冲击。
作为一名通信工程师,我对网络的前景反而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传统的公共社会是按照地域、民族或者阶层划分的,从人类诞生就已自然形成,为什么21世纪的公共空间还要按照公元前的方式来划分呢?也许有一天,群岛会变成岛群,现在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斗争与关系,将会变成岛群与岛群之间的斗争与关系。
另外一个疑问是,在极权社会下不存在公共人,在高度法制的社会下,公共人是不是也会衰落呢?在社会高度不公,危及个体利益的时候,普通人会挺身而出,比如变成最牛钉子户;在个体利益和安全不受侵犯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需求推动着个体去承担公共人的权利和义务?
好文,收藏至20ju.com
身为科幻同好,对你的乐观情绪简直感同身受。极端一点,我们甚至认为人类灭绝也没什么了不起,有更先进的形态来替代就行了(比如被AI接管)。
至于你的问题,高度法治的社会,个体还有没有成为公共人的需求。我的理解是,就目前的人类社会发展看,高度的法治总是和民主联系在一起的,法治不是代替个人决定选举结果或者税收比例,只是用来保障民主制度的表达、选择、决定、执行等一系列过程。也就是说,个人仍旧需要成为公共人,来争取自己和他人的利益。
如果再“科幻”一点,把所谓高度法治想象成什么都给个人规定好了,照办就行,那就成了matrix了,没有自由选择,只有管理规定和遵守命令,那其实本质上是极权社会啊。
讲技术的中立性,似乎是没有错,但是却于事无补(可能用处之一是拿来反驳“道德恐慌”,例如“电子海洛因”等说法,或者拿来让彻底乐观的人清醒)。技术的特征总是会影响到其使用方式和效果。
研究网络对社会影响的,我觉得曼纽尔·卡斯特的《网络社会的崛起》三卷本颇值得一看。在他眼中,改变社会的不仅仅是互联网技术,而是互联网所代表的这样一整套逻辑、组织方式、思维方式,已经把现代社会转换成新的范式。他想做的研究,有点类似当年世界普遍进入工业社会时,各学科的学者们所致力的那样。
维舟兄精通历史,大约可以看到媒介在现在这个时代的重要地位,是过去任何年代无法匹敌的。这或许也是当下文史哲各学科都难以完全避开对媒介的探讨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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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很棒,收藏到mywowo.com資訊中心.
楼上诸位真实演绎public sphere呀
我是买酱油的⋯⋯
[…] 而这项研究的乐观结论,大约会招来新的批评之声。《纽约时报》报导了这项研究,在文后的网上评论中,就可以看到不少人的不以为然。其实就像“大众文化是否让我们变聪明”,“互联网是否让人孤独”,“google让你变傻了吗”之类的争论一样,事实并不是简单的“是”或“否”,取决于很多其他因素。而现在有人以实证研究的方式,来证明数字媒介对青少年的积极效用,大约也并不会以为任何人、任何使用方法都可以产生这些积极效用。 […]
[…] 而这项研究的乐观结论,大约会招来新的批评之声。《纽约时报》报导了这项研究,在文后的网上评论中,就可以看到不少人的不以为然。其实就像“大众文化是否让我们变聪明”,“互联网是否让人孤独”,“google让你变傻了吗”之类的争论一样,事实并不是简单的“是”或“否”,取决于很多其他因素。而现在有人以实证研究的方式,来证明数字媒介对青少年的积极效用,大约也并不会以为任何人、任何使用方法都可以产生这些积极效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