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G夺冠了,然后呢?


2021年11月7日,冰岛雷克雅未克,代表中国LPL赛区出战的EDG战队捧起冠军奖杯。这也是中国战队第三次夺得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冠军。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决赛中平均每分钟观众数(AMA)超过3000万人,同时观看人数峰值达到7386万人,是有史以来观赛人数最多的一场电竞赛事。

跟iG与FPX两支战队的高光时刻相似,EDG捧杯的荣耀伴随着玩家和粉丝兴奋的呐喊,荡漾在武汉光谷观赛人群里、大学宿舍楼宇间和那些激动的泪水中,网络热议也沸沸扬扬。但跟2018年iG捧杯时不同的是,今年多家主流媒体也不吝对这群电竞少年的赞叹。年纪稍长的人纷纷在问:“什么是EDG?年轻人为什么这么激动?”也总有人开始科普:您看啊,他们这么激动,就像当年中国女排五连冠的时候,大学生也在宿舍砸热水瓶庆祝来着……

简言之,EDG夺冠,这事儿出圈了。热闹很大,不和谐音也有一些,大多集中在赛后不文明庆祝方面。对此有人反感,有人批评,都有道理。但就好像足球流氓的罪过,足球这项运动不背锅;粉丝赛后有失当举动,板子也打不到俱乐部以及电竞项目身上去。

中国电竞行业当前拥有一些历史性的发展机遇。

电竞被看做提升城市品牌形象、拉动地方经济和就业的机遇,因此被各级别和各地方政府部门持续关注与支持,北京、上海、广州、成都等多地制定了支持电竞发展的政策,不同规模的城市也纷纷喊出从“电竞之都”“电竞文化之都”“电竞产业中心”到“电竞之城”“电竞小镇”的口号。

从EDG夺冠开始,到2022年杭州亚运会中将电竞设置为正式项目,都将进一步推动电竞“出圈”走向更广阔的大众,以及说服更多曾经的反对者相信其“合法”与“有益”。

更深层的背景,还包括在这个“后疫情时代”中,电竞作为全球流行的数字娱乐,持续发挥着鼓舞士气、提振经济、凝聚人心的效应;以及在近年来矛盾频发、扑朔迷离的“后全球化时代”中,电竞则带来跨文化、跨国别的理解与交流,有潜力成为新的“公共外交”的桥梁。

当然,阴霾仍在。针对游戏乃至电竞的焦虑乃至偏见,仍旧在中国社会中甚为普遍。2021年开始执行的“史上最强”未成年人防沉迷政策,对电竞带来的可能影响有待评估:近期而言,俱乐部里、青训营中的未成年人选手或预备役的命运就此改变;中长期而言,已有后备人才选拔体系如何变革是个问题;而更潜移默化的,未来中国电竞乃至游戏文化的根基会否因此变得薄弱,进而影响到未来的竞技和研发创作水准?

中国电竞同时面临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旧中有新的挑战,一系列基础性、结构性,而且在狂热气氛下未必讨喜的问题已经浮出水面,值得我们深思和回应。以下列出其中五个供读者探讨。

首先,最为基本的,一个似乎老生常谈的问题:如何看待电竞和游戏的关系?

在过去十几年中国电竞的发展中,有一个普遍现象,那就是为了倡导电竞而污名化游戏。一些赛事组织者、政府主管部门领导、电竞选手或专家学者,常常在镜头前、在文章里急不可待地想让电竞和游戏“划清界限”、“反目成仇”,常见的表达是“电竞不是游戏,游戏会令人成瘾、危害青少年……但电竞是一项运动,是人与人之间在体力和智力的对抗……”

这么说的初衷,大概是希望通过一种话语策略,来切割下电竞这一新生事物身上的负面色彩,引导听者从积极健康的框架来看待电竞。但实事求是来说,不能回避电子竞技本身就是一种以数字游戏为媒介的竞技性的游戏活动。游戏跟电竞的这种关系,如果用电竞努力想靠拢的体育领域来类比,可能会更清晰一些。

游戏与电竞的关系,很像群众体育和竞技体育的关系,对应着有广泛群众基础的运动项目,和优中选优的选手间的高强度高水平对抗;很像全民健身和奥运精神的关系,对应着强身健体、重在参与、集体活动和“更快、更高、更强”、追求个人和人类极限、甚至不惜伤病为代价的拼搏精神;也像兴趣爱好和职业体育的关系,对应着满大街的足球迷、篮球迷和那些意甲英超NBA的球员、教练和裁判。

比如EDG捧杯的选手们,当然是以此为职业且走上巅峰的人;但全球还有数以亿计的英雄联盟游戏玩家,绝大部分就是出于兴趣爱好在玩这个游戏,在此过程中锻炼身心、协调手眼、获得娱乐和社交等体验。如果要割裂电竞与游戏,那么这几亿玩家日常在做的事情,是电竞还是网游?非要做二选一的话,选哪个都会带来逻辑不自洽。

事实上,没有海量民众参与游戏并创造出相应的文化,电竞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再去谈什么规模、发展可能也很困难。游戏和电竞其实难以截然分开,因此其命运也是同舟共济,需要同时努力消除被“污名化”的现状。

幸运的是,中国游戏玩家人数和国内游戏市场总收入如今均跃居世界首位,游戏又成为我国文化内容出海的最强音,其影响力和国际传播潜力得到自上而下的重新审视。笔者之前的学术研究也曾表明,我国主流媒体中关于游戏的报道,长期来看出现了较为明显的态度变化趋势,由曾经的以完全负面的报道为主,到如今以中性和正面的报道居多的情况。“游戏是生命之糖”这样的新比喻,也渐渐得到更多认可,让大家理性看待游戏积极的一面、对个人和社会可能带来的好处,同时也认清它存在过量有害等问题。

第二,紧随其后的问题是,电竞何以成为体育?

电竞到底是不是体育,有一些学术层面的辩论。但笔者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实践的结果,而不是一种学理的推演。从实践的结果来讲,早在2003年国家体育总局将电子竞技列为正式开展的第99个体育项目,2008年改批为第78号正式体育竞赛项目;电竞成为了2018年雅加达第18届亚运会表演项目、2022年杭州亚运会正式项目;国家统计局《体育产业统计分类(2019)》中将电子竞技列入商业化、市场化的职业体育赛事活动;电竞行业也在方方面面向成熟的体育产业取经学习,体育产业内部不少企业、名人、平台也纷纷涉猎电竞,视之为未来的趋势。

与此同时,体育界内部也有争议和反对之声,例如国际奥委会的一些高层就认为电竞(或至少是如今最流行的大部分电竞项目)不应该被列入体育,不应该进入奥运会。

这其实是电竞行业要去努力的,增进理解,减少争议。比如围绕对电竞项目常有暴力的指责,而对于摔跤、格斗、标枪、射箭等直接脱胎于杀人技的项目,以及脱胎自古早军事训练的田径诸项目,却没人再说它们暴力。其实溯源奥林匹克运动会,从古希腊那个时代,其实初衷就是想用人类的体育对抗去代替战争,用抽象的暴力去减少真实的暴力,所以当时奥运会期间各地战争停止,和平鸽、橄榄枝这些出现在奥运赛场的元素也象征着美好的期许。那么电竞呢?在围绕电竞的传播中应该推广但并不常见的论点是,电竞其实也是一种虚拟抽象、没有硝烟、没有伤害的战争,它同样在用抽象的暴力减少现实中的暴力行为。在宣泄和竞争之中,其实可以释放很多情绪,甚至可以来推动和平,推动友好。

更进一步,在具体电竞项目及其对应的游戏里,要从设计到运营层面,更积极有效地推广健康游戏概念,和面向未成年人的防沉迷措施;进一步让暴力等内容变得抽象而非真实;背景与价值观趋向主流;充分宣传竞技性及对手眼协调、神经反应、团队精神、意志品质等的正向影响。毕竟体育,尤其是群众体育,还是要对参加者的身心健康带来普遍的益处。

第三个问题,如何切实保障电竞行业中的劳动者和运动员的权益?

追求卓越、逼近极限的竞技体育是残酷而艰苦的。电竞选手也不得不去应对高强度的竞争和压力。但这不能成为对他们无限度、“养蛊式”压榨的借口。

电竞近年是资本追逐的热点之一,金字塔尖的明星选手、赛事主播看起来也光鲜亮丽。似乎这是个高收入的行业。但人社部2019年发布的相关报告中指出,中国电竞职业选手约10万人,加上半职业和业余选手以及从事教练、分析等工作的从业者,整体从业规模约50万人。而据其调查,近四成电竞从业者薪资水平等于甚至低于当地平均薪资。电竞行业各环节上不稳定劳动的大量存在,劳动者缺乏福利和保障。电竞热中各种资本的进入和赚快钱的欲望,给劳动者进一步加压。

半数以上电竞从业者不到22岁。选手不到30岁就退役,退役后的职业发展尚无成熟的路径可循。

高强度的训练及比赛压力极大地影响着选手的身心健康。Uzi在23岁就因伤退役,手伤和二型糖尿病让他不得不告别职业选手生涯,也将继续困扰他今后的人生。

这些方面的问题,都在呼唤一整套解决方案:合理的薪酬体系、符合法律和道德的工作时间和环境;有效的保障制度、训练之外的体能、技能、再就业培训、低龄选手的身心成长关怀……有些事情,已经在推进了;但整体上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第四个问题,如何营造公平而均衡的竞技业态?

来自体育界的另一种对电竞作为体育的质疑,是迄今为止大多数电竞项目未能经过时间考验,作为游戏产品其生命周期能有多长?如果不断地修补和更新,那么拥有电竞项目对应游戏版权的厂商,在承担责任的同时也获得了莫大的权力——普通玩家尚且知道所谓的“一代版本一代神”,那么对于一个“奥运项目”,厂商几乎可以不受限制地修改代码、调整数值和规则,从而影响到不同国别、不同俱乐部的优势劣势。这种状况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如何平衡和约束游戏厂商的权力,使之承担相应责任,避免“又当裁判又上场比赛”?如何尽量延长项目生命力?这也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但至少其中有一点很重要,要充分利用从玩家到从业者的庞大群体来形成公意,充分尊重公共意见,充分发挥行业协会作用。

第五个问题,电竞行业的现有体量和未来几年发展空间究竟有多大?是不是越大越好?

从事每个行业的人,都希望自己所在的行业体量规模越大越好,最好成为国民经济支柱产业,隔年再来个赶英超美。

但客观规律并不完全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电竞行业目前的产值都还众说纷纭。谨慎低调一些的人,会以围绕电竞俱乐部、赛事及周边衍生产业的数据为统计口径;也有想极力夸大的,则把所有被当做过电竞项目的游戏带来的所有收入都算作电竞产业产值,把所有玩过王者荣耀、英雄联盟、和平精英甚至是斗地主游戏的中国玩家都算作电竞人口,这种姿态就像一只努力拱起脊背竖起尾巴且炸毛的猫,满心想着让自己看起来比真实的更大一圈。

再有,一个行业的发展前景不完全看它能带来多少经济收入,它与其他相关产业的互动、在整个经济和社会格局中的作用,带来的综合效益,这些都非常重要。电竞目前看来当然是有前途的行业,但对上述这些因素,应当有科学的认知和清醒的头脑。不要无边无际地吹泡泡和画大饼。

在文创行业,比如动漫这些领域,过去十几二十年的发展经验中,有不少乱象随着国家振兴文创产业而出现,包括但不限于骗补贴、炒概念、圈出园区做地产等等,或许有人挣到了钱,但为此买单的既有不明真相的投资人,也有用地方政府。这些弯路已经在那里,电竞行业是否可以不要趟,或者至少是少趟一些?

值得思考的问题远不止这五个。在EDG夺冠两周以后,激动和兴奋渐渐退潮,冷静后的思考和行动对于中国电竞未来的健康发展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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