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日出之前


村上君,你怎可如此,写写六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就拿来作为一本小说卖给我们,一本哦。——这便是我读罢全书的第一感受:)前些天下雨不能骑车,在地铁里分两次读完了这本薄薄的小说。印象之淡漠,就好像地铁里不知哪站上来又不知何时下车的相貌平平的邻座人。自然也难写出多么深入的评论来。平心而论,村上春树式的写作风格与习惯仍一以贯之,或会给老读者们带来熟悉亲切之感。还有他一直爱写的超现实主义异度空间,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独角兽和影子的栖居之所,《寻羊历险记》中海豚宾馆羊男的空间,到《海边的卡夫卡》里有士兵的树林,本书那由电视屏幕作界面、吞吐美少女浅井爱丽的“无面人”之屋。村上君技巧娴熟地在“现实/虚幻”的平行世界中跳跃,让情节貌似齐头并进,却又不知何时在哪里交汇。他的双线结构并非二元对立,但却像“平行宇宙”那样有着小异而大同的比照关系——怎么说呢,就像周星驰在《国产007》里的皮鞋和刮胡刀,尽管它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但它们其实都是吹风机啊。

村上君表现了对镜子的迷恋,浅井玛丽、白川都曾在镜前凝视自己,而镜中的那个人在村上笔下仿佛与其本体独立,甚至在本体离开后依然存在、屹立、凝视。如果把电视屏幕当成另一种镜子,作者亦对“互相观看”的情形很感兴趣,虚构了无面人和爱丽透过电视屏幕互相观看(或者说,“我们”——作者与读者——共同在屏幕这边代替爱丽观看)的场景。勿庸置疑,作者有意识地叙述了这些细节;但动机是什么?暗喻人内心的自我矛盾与分裂?表现世界对于迷惑盲目的人而言是多么难于捉摸又冷酷中立?仅是增加某种神秘主义噱头的写作小花招?又或是作者本人潜意识的流露?

依旧有一点点“拜物”,比如red sox棒球帽和swatch手表(林少华居然在译注中称之为“瑞士的廉价石英表”,廉价么?)。在罗列细节和品牌中增加真实感、时代感。

还是那样的男、女主角。敏感,喜欢读书、音乐和欧洲文艺片,瘦削,“普通平凡”但从内心里就不认为自己像普通人那样猥琐没大脑,因为太有原则,太注重自己的感觉。

与以往不同的是,小说一开头,就用了类似电影化的视角和旁白,让读者和它一起扮演全知式视角的上帝,扮演CS游戏中的Ghost视角。不过我不喜欢,看最前面几段文字,简直就是在描述《新警察故事》的开头;后面又不厌其烦地提醒读者:我们是一个视点,没有质量没有体积,我们的存在不影响在场的其他任何事物,我们只能观察、不能左右环境……这样急迫地提醒读者去疏离文本,提醒我们叙述者的存在和“你正在阅读”的事实,和整本书要写的主题似不相干,于是就显出几分无聊。

至于林少华在译序里一再表示的,本书主题是关于“隐藏的恶”啦,村上对中国话题的特殊偏好啦,我并不太认同。尽管林先生译笔精彩,且不知通读推敲过此书几遍,但如我走马观花之所见所想,村上想写的,比林先生理解的要模糊得多,又丰富的多。看来遵纪守法、勤奋工作、有家室有事业的白领社会中坚,“潜藏的恶”的爆发固然是书中的一个主要矛盾和情节推动力,但爱丽与玛丽的姐妹之情亲疏之别呢?她们两个关于自身社会化过程中遭遇的挤压和苦痛以及应对之法呢?高桥从一个不错的乐手打算向法律界有为青年转化的决心呢?他关于法与罪的思考、对于死刑加诸于人的痛苦呢?“爱丽与无面人”的情节呢?薰、蟋蟀们的故事呢?——这么许多的内容,与中国无关,与人内心潜藏之恶无关。

毋宁说,这一切关乎社会大机器对个人的要求规训/个人的驯服与挣扎,关乎个人社会化过程中的“超我”形成与潜藏的“本我”,关乎意识与潜意识,关乎暴力的合法性与非法性,关乎社会的规则与潜规则……所以,村上一再写到照镜子,一再提及镜面/屏幕两面的两个世界和存在。他告诉我们,在黑夜笼罩之后,一切都不再与白日里一样,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缘更加模糊不辨,人们内心更加柔软善变,野兽更加危险,爱也变得更有力量,镜子两面更加容易转变,我们更容易沉入另一个自己。

感觉,村上春树这本书是在两部发力埋头痛苦写作的大部头之间的一个轻盈跳跃(如果他还写下去的话),他一定写得很轻松愉快。他一定要鲜明地说明和表达什么吗?首先,他的脑海里浮现了那样一些意象,比如镜子、屏幕、化身博士、睡美人;后来突然他知道自己该怎样组织语言,写下故事,他在叙述,使用娴熟的职业技巧与一定的激情;在排列组合中(就像卡尔维诺之《命运交叉的城堡》使用塔罗牌那样)得到日趋精彩的篇章,建构起含混多意的叙事花园。林少华,我或者你,我们在阅读中获得自己的意义,然而我们都只捕捉到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的庞大变形怪兽身影之一角。村上君,他对这只怪兽的了解,也未必比我们更多多少。

西小疯对本书的评论中,提到的村上写作此书的过程,印证了我的部分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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