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莫斯可写于1996年的《传播政治经济学》可谓是本领域最富盛名的一本书,值得每个感兴趣的人读上好几遍。莫斯可本人是个和蔼可亲的眼镜学者,对前来提问和搭讪的年轻学子们十分耐心,合影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大门牙;但他在学术会议上的发言却抑扬顿挫激情四溢,充分展现他敏捷的头脑和深刻的思想。总之,如果要问传播政治经济学领域有哪些牛人,恐怕我最先想起的就是这一位。
因此,当我翻开《数字化崇拜》一书时,有些出乎意料。莫斯可自承,这本书是从文化开始,通过对迷思的分析,“建立起一座通向政治经济学的桥梁”——这跟那本《传播政治经济学》倒是相映成趣。难得的是莫老师并不矫枉过正,不论文化研究或者传播政治经济学,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本质核心”,都不是决定性的,而是不可相互替代的视角,而且会“相互构成”。所谓“相互构成”大抵是说,互为因果,互相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本书有点晦涩,但仍旧精彩。其核心论点之一:“电脑以及所谓的赛博空间世界体现并且推进了我们时代的重要迷思。根据这些迷思,电脑传播的力量将使我们经历人类经验中划时代的转变,这种转变将超越时间(历史的终结)、空间(地理的终结)和权力(政治的终结)。”(P2)
莫老师仔细地分析了所谓“历史的终结”、“地理的终结”和“政治的终结”这三大迷思的来源,以及为何并不是真正的终结。
本书第五章的内容很有趣,名为“新瓶装老酒:反复终结的迷思”。通过回顾每一次信息传播技术浪潮所带来的许多关于“终结”的宣言,莫老师揭露了人类普遍存在的“历史健忘症”。这些信息传播技术浪潮包括电力、电报、电话、广播、电视等。“在改变世界方面,我们相信我们的时代是独一无二的——终结胜过延续;非凡超过常规;崇高胜过平凡。所以,我们不仅把我们的时代视为是革命性的,同时也遗忘了其他人也曾经以同样的方式看待过更早的技术。”(P110)
但本书最吸引我的,还是他从“迷思”入手,兼顾文化分析与政治经济分析的框架。
所谓“迷思”,“神话”是也,Myth一词的音译。罗兰·巴特最早用这个词来描述大众传播过程中对于符号内涵意义的产制和操纵。小到城市人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无比美好想象,大到举国上下对某种乌托邦理想的狂热追随,其中都脱离不开迷思的巨大作用。
迷思不仅仅是谎言或骗局,分析迷思也并不等于所谓的破除假象还原事实。“迷思是那些能够激活个体和社会的叙事,能够为人们提供途径,使他们得以超越平凡的日常生活;它们能够提供通向另一种现实的入口,这种现实以崇高的许诺为特征。”(P3)
换句话说,“信春哥,得永生”、“信春哥,不挂科”,这些并不构成迷思。但是,一个小镇青年通过自我奋斗和媒体包装,在大半年内一跃成为粉丝千万的大明星;一个个选秀歌手在不同场合下不断重复“只要坚持我的梦想,总有一天我能成功”,而粉丝们狂热的回应着“你是最棒的,我们永远支持你!”——这一切则形成了迷思。这一迷思通过围绕“梦想”和“成功”的叙事,为无数青春少年“提供了通向另一种现实的入口”。
这一迷思无所谓真或假,它是客观存在的,且对个人与社会发挥着切实影响。以莫老师的话来说:“迷思不仅仅是一种有待揭露的对现实的歪曲,而且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现实。它们帮助我们理解那些看起来无法理喻的事物,应对那些完全无法驾驭的问题,并在想象或梦境中创造出那些在实践中无法成为现实的事物,从而赋予生活意义。”(P12)
让我们把话题拉回到关于赛博空间、电脑中介传播或互联网的迷思。我的网龄已有15年,从事的学术研究与互联网相关,日常生活工作更是离不开网络。相信有不少人跟我一样,从接触互联网之时就开始为它的神奇和超越而着迷,热爱从《神经浪游者》到《黑客帝国》的玄思妙想并认为其中或多或少将成为未来的现实,曾深感麦克卢汉之高瞻远瞩,也曾津津乐道互联网催生的一个个财富传奇……是的,这些都是迷思的不同组成部分。这些迷思最终常常走向所谓“技术与宗教的新融合”。莫老师不无嘲讽地以凯文·凯利(Kevin Kelly,他的《失控》一书近来在国内颇为流行)做例子,后者宣称“上帝是机器”,并得出结论说“世界不仅像一台电脑,它就是一台电脑。”(P13)其实,麦克卢汉的许多观点也有这种“技术与宗教的新融合”的趋势。
而迷思的存在与流行,是多种利益主体合力的结果,这有点类似葛兰西提出的“霸权”。莫斯可分析了赛博空间迷思的不同制造者。来自商界的力量,从IBM、微软、戴尔到Google或Facebook,企业会利用迷思来推销产品、服务和资深品牌,例如将“环保”、“进步”、“革命”等迷思性价值与产品或品牌强行联系;来自金融界的力量,例如硅谷的投资者们和纳斯达克的经理人们;来自政界的力量,比方阿尔·戈尔关于“信息高速公路”的计划及行动;来自学界的力量,例如尼葛洛庞帝、丹尼尔·贝尔、雷蒙·库兹韦尔等人。
实际上,参与赛博空间迷思制造和修补的,还有广大的公众。我们赞美赛博空间的高度互动和跨越时空,是因为身边可用的媒体资源和传播手段太匮乏;沉迷赛博空间的海量信息和无尽娱乐,是因为此前可接触的信息来源和娱乐方式太单一;相信赛博空间消解权力和促进民主,部分由于个人生活仍束缚于威权和科层制度。迷思总是向我们许诺超越日常生活的可能性,并以持续不断的叙事来丰富自身。
再说得直白一些,有人制造“微博改变一切”的迷思,为了将自己打造成高科技的牧师与先知;有人力推”微博改变一切”,是因为自己就是微博运营者、从业者或投资者;一大批人相信“微博改变一切”,首先是来自对现实的不满或不足,而且缺乏改变现实的其他手段。
上面的分析,其实是在揭示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或流行叙事的迷思,是如何被政治经济因素“构成”的。而反过来,迷思如何“构成”那些“现实的”政治经济要素?
莫老师举了很多例子,其中一个是1999年8月来自普度大学的研究发现:无论公司业务是否改变,无论其业务是否与互联网相关,只要改变了名称使之包含“.com”、“.net”或“Internet”字样,其股价市值都将有大幅提升。在10个交易日内——名称改变前后各5天,那些在名称里加入了互联网相关词汇或缩略语的公司与其竞争对手相比,股价上升了125%(P24-25)。是的,通过个人和群体的思维及行动,迷思(或者观点、信念、信仰、理想……)会切实影响物质世界的走向。
莫老师的这种针对“迷思”的分析框架,其实非常适合用来研究当下中国的许多问题。例如近年来遍及全国的文化产业热潮,又或者所谓“仇富仇官”的普遍情绪及其引发的众多事件,以及“五道杠大队长”的故事。有兴趣者不妨一试。
《数字化崇拜:迷思、权力与赛博空间》
原作名: Digital Sublime: Myth, Power, and Cyberspace
作者: 文森特·莫斯可
译者: 黄典林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0-1
页数: 201
定价: 26.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301163115
《 “不要迷恋哥,哥是个迷思” 》 有 2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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