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被炒得太热的书,对我而言就丧失了阅读的欲望。首先大约还是内心里一点点精英主义念头作祟,认为这个时代里人人都说好的东西是一件大众消费品,也许它还不错,但是通常价值不会太大;再有就是一点点青春期残留的逆反心理:你们都说好啊,我偏不希罕。
但是也有例外。余华的《兄弟》,它让我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这二十几万字。这是大概一个月前了,但现在想起来,书中人物仍栩栩如生,言犹在耳。
余华在这部小说(严格来说,是一部小说的上半部分)中的语言风格,仍是一贯的白描。一位天才作家,对语言有充分的敏感和纯熟,便可化腐朽为神奇,不再倚重那些滥俗或俗艳的修辞技巧,照样入木三分,感染力强大无匹。不过较之《活着》或者《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中更多运用排比铺陈,有点儿像小学生作文的幼稚,有点儿像民间文学的热闹,还有点儿仿文革标语口号式的反讽。
读完这本书,我走到我家娘子面前,表情严肃地说:哎呀,我性欲上来啦!两人遂笑倒在地。实际上,这本书让我们不断捧腹,同时它又讲述了一个接一个真正的悲剧。比起余华过去的那些短篇诸如《现实一种》等等冷静、理性、客观叙述死亡、暴力、命运,《兄弟》中的死亡、别离、家破会更让你难过。大概正是因为那些短篇中的人物只是缺乏背景、性格不明的行动主体,而《兄弟》中蒙受苦难和死亡的却是一个个好玩的、生动的、幽默的、曾充满希望的和互相关爱的人吧。还是那些朴素得有点掉渣儿的理念在发挥作用:“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让你含着泪笑”,等等。
能够全然平静地书写悲剧的作家,大约对命运的叵测、人性的黑暗早已看得太多,不抱有过分奢望了吧。但兄弟之谊、夫妻之爱、天伦之情却在普通人家哪怕最黑暗的日子里释放那么一点亮色和暖意,他们也是那么努力地寻找着一点点的乐趣,保护着自己的尊严。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如果说余华对命运并不抱希望的话,至少他还守卫并信奉着最后的领地,就是家庭。不论是猥琐而普通的许三观,还是完美得有点样板化的宋凡平,夫妻间的感情是醇厚的,父母对子女是真正关爱的。他为我们留下太多温暖的细节:许三观一家在饿着肚皮的深夜里,在用嘴巴炒出一道道美味佳肴的遐想中睡去;宋凡平为妻子洗头,被抄家后用树枝吃饭却告诉孩子是“古人用的筷子”;宋刚远远地跑来看望李光头给他带来好多奶糖……从这些小说看,余华自己大概拥有幸福的家庭,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儿感情甚笃吧;而且,他已经在无数部小说里让小朋友发现木头电线杆里有嗡嗡的声音了,看来这个发现一定让童年的余华震撼非浅!只是不知道,余华小时候有没有和电线杆“搞过男女关系”?
《兄弟》与余华过去的几个长篇相比,写得要更加“用力”。这或许会让一些人觉得“过”了,但也未必一定是个缺点。
此外,本书封底的作者的话也让我心有戚戚,小到学术研究中一篇论文选题,大到人生道路,大抵如此吧:“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最后,感谢版税制度,给予那些有天分的作家丰裕的物质生活条件,让他们能专心为人类写作。
《 “余华:《兄弟》” 》 有 2 条评论
[小麦昨日读]“单向街”和“左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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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三峡好人》现实主义,通常大家都会同意。后两者也是?是的,它们把镜头对准我们的生活,兼具细节和宏观上的真实,而且,说到荒诞、夸张和巧合,生活有时更胜过电影。它们充斥了后现代的拼贴混合,饶舌乐、网络流行、段子文化,恶搞/KUSO/戏仿那些所谓“经典”“高雅”或“尊贵”的东西,但剥开陆离的外壳,内核却是让你我感同身受的时代脉搏。它们是现实主义的,就像余华写的《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