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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的人,你们有福了

《潘神的迷宫》(Pan’s Labyrinth),一部让人耳目一新的西班牙电影。看前以为它是类似《纳尼亚传奇》的儿童奇幻片,看过之后觉得它是少儿不宜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如果你不想太早让孩子认清这世界的冰冷、残酷与艰辛,也不愿他们用沉湎幻想来替代实际行动的话。

电影第一个镜头从躺倒在地的小女孩开始,口鼻流血,不能动弹,眼神中究竟是绝望还是幸福?接下来,是这个现实和幻想交织的故事缓缓展开。1944年,欧洲乃至大半个世界仍笼罩在法西斯恐怖和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之中,在西班牙,反对佛朗哥叛军的内战早以失败告终,但反抗法西斯统治的游击队仍啸聚山林,军政府的扫荡也持续进行。丧父的奥菲莉亚和母亲,被政府军上尉接到森林中的据点,等待母亲腹中的上尉的孩子诞生。路途中奥菲莉亚读完的那本童话书,讲述着她即将展开的奇幻命运。

上尉用坚硬瓶底,一下又一下,将无辜年青农民的脸打得稀烂,而后面无表情地将老头一枪击毙。游击队、探子还是猎兔农民,在他看来完全无所谓,不过是乱世中的草芥性命。整部电影黑灰的冷峻基调上,由此出现鲜血殷红。后来的枪战、逼供、厮杀,政府军拷打游击队员,医生不施麻醉切去人腿,小刀深深割裂上尉嘴角,他便用针线自行一针针将“笑面”缝上。双方都不留俘虏,鏖战过后检查战场,照例每具尸体补上两枪以保证其成为尸体。母亲难产而死,善良的医生被枪杀、奥菲莉亚被上尉枪击而死,上尉被游击队员射杀,更多人干脆利落死于战争。儿童电影里不会这样血腥,不会死这样多的人,也不会死得那样冷冰冰毫无尊严和意义。

另一条故事线是地下世界公主的回归之路。经历了艰难与考验,她的灵魂终于回到家园,难产而死的母亲微笑盈盈,白胡子国王父亲和认热情的人民欢迎她的归来。濒死的奥菲莉亚,眼中映照金色光芒,嘴角漾起最后一抹幸福微笑。

醒醒吧孩子。母亲一开始就说,我想你已经够大了,不要让那么多童话书里的胡思乱想塞满你的头脑;后来又悲伤地叫喊,这个世界没有魔法,没有童话,只有现实。我们也看到了奥菲莉亚的死去。但同时我们也和奥菲莉亚一同,看到了牧神、精灵、巨蟾、异次元魔物、地下宫廷和枯萎老树绽放白花。奥菲莉亚相信这一切。奥菲莉亚其实没有选择,生在彼时彼处,所遇人物,所处境地,不是这个小小女生可以改变。在动荡大时代里,成人尚且感觉无能无力,何况童稚。当理性和实践无法奏效,与其彻底放弃和沉沦,不若用想象来打救自己。

你相信什么?一切只是她用幻想来慰藉和导引自己在冰冷尘世的飘摇灵魂,还是真的存在另一个天地?这其实是你我的选择。

我想到的,是最近读过的一部精彩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Pi’s Life)。电影和小说,实在是可以参照观看的文本。

名叫派的16岁印度少年,动物园主的孩子,举家迁往加拿大的途中遭遇海难。他为人们留下的,是和一只成年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同乘一条救生艇,在茫茫大洋上熬过227天的传奇故事。在此期间,曾在艇上发生的,包括鬣狗活吃受伤的斑马,咬死母猩猩,帕克吃掉鬣狗,还咬死一个海上偶遇的却对派动了杀心的厨师。又一个鲁滨逊式的冒险故事,一个《手斧男孩》般渐渐认识自我和自然的成长故事?

如果没有最后的几十页书的话。

两位调查遇难事件的日本人认为这个故事太过离奇,获救后的派在追问下,简短讲述了另一个故事。救生艇上曾经有四个人。后来法国厨子手刃受伤的中国水手并分尸,用来钓鱼或食用;派的母亲在争执中被厨师割掉了头;厨师后来又死在派手里,葬身在派的肚子里。派问:“这个故事好些吗?有没有你们认为难以置信的部分?”

沉默。

两位日本人选择了有动物的那个故事,写在正式报告里。派说:“谢谢,这和上帝的意见一致。”

派曾在印度接受很不错的教育,不缺乏理性和科学,但这不排斥他怀有对宗教的热忱,选择同时成为了印度教、基督教和穆斯林教,面对质疑他说,我只想相信上帝。比起所谓“干巴巴的事实”,他更愿意有想象力的存在空间,认为这将带来“更美好的经历”。是这样的头脑为他带来了理查德·帕克吗?让帕克承担他人和自己那残忍的人类恶行,让帕克成为支撑生命意义的挑战对手,让帕克一跃而过走向丛林,带走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于是他活下来了,并且仍信仰三个宗教,有了妻子孩子、狗和猫,还有幸福生活。

奥菲莉亚或者派,信仰曾成为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带来了常人难以置信的另一个故事。这时也是理性、科学或者类似的价值观无济于事、退隐幕后之时,甚至正是所谓的去除价值判断的“理性”或“科学”完全占据人心的冰冷时刻,就像电影中上尉贯穿始终的计算运筹、冷静自律,就像纳粹在种族清洗中精密高效的规划与执行。

然而沉湎与遁世终究只是逃避。人人都有脆弱难以喘息的时刻,都有需要信仰来帮助的时刻,但若人人只是进入内心奇幻之旅,人性之恶,世界之险,自然之灾,难道便因此化为无形?派之所以活下来,因为他有足够的海上求生技能并付诸实施;西班牙的民主终究来自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的有选择的实践。信仰也意味着朝着自以为对的方向前行,相信的人们有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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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

(题图由MW拍摄于家乐福超市)

对2006年中国电影的评论有一句妙语,“年初一个馒头,年底一堆馒头”,听完大乐,想想还乐。原创者已不可考,大约可以算作群众的智慧结晶。年初那个馒头被人恶搞出一段血案,引发一场乱战,诞生若干语录比如“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年底那堆馒头,连带上绞尽脑汁使出解数各路媒体鸣锣开道电信银行大企业变相包场,算是热闹一阵,却始终勾不起我观看的欲望。王朔终于忍不住,一边澄清当年“我不该说张艺谋是臭大粪”,一边不带脏字地损张导“巨匠”“装修大师”“郑重建议张艺谋同志当广电部副部长”,最后还来一句:“他现在这样拍这些‘黄金甲’这些烂货来捞钱,裱糊得富丽堂皇,其实是反动的电影”(参见《南方周末》最近的王朔访谈文章)。不知道张大师嘲笑完贾樟柯,敢不敢跟王朔打打嘴仗?

作为普通观众,我喜欢去年的《三峡好人》、《疯狂的石头》,以及相比之下差一些但也招人喜欢的《大电影之数百亿》。我喜欢它们的原因不尽相同,但它们都具有某种吸引我的特质:现实主义。在一片虚伪煽情、拜金媚权、粉饰太平、声色犬马的气氛里,它们以不尽相同的方式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一些片断,表明了某种态度,讲真话,而且还要“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不容易啊。

说《三峡好人》现实主义,通常大家都会同意。后两者也是?是的,它们把镜头对准我们的生活,兼具细节和宏观上的真实,而且,说到荒诞、夸张和巧合,生活有时更胜过电影。它们充斥了后现代的拼贴混合,饶舌乐、网络流行、段子文化,恶搞/KUSO/戏仿那些所谓“经典”“高雅”或“尊贵”的东西,但剥开陆离的外壳,内核却是让你我感同身受的时代脉搏。它们是现实主义的,就像余华写的《兄弟》

影评这玩意儿,让专业人士去写好了。回忆一下三者中相对最差的《大电影之数百亿》吧。这就是个商业电影,为了赢利,找来知名网络写手编剧,拿来各种桥段和流行玩意儿往里填充,从韩国电影、“后舍男孩”到“如何对付贞子”,难免显得支离破碎生硬卖弄,直看到20分钟才似乎有点好玩。那段像模像样的售楼处广告RAP,终于让我放声大笑起来,这实在是对终日嘿嘿哟哟却完全没有头脑的那些所谓歌星的莫大讽刺。不禁想起MC-hotdog唱的“歌词随便听也知道在放屁”,“粉饰太平/沉溺情爱/这世上的不公平/一点也看不出来”,以及,“听说……也在流行那个什么R&B,我只有一句话,$&%*#^……”

它更大的功劳,是总算还能嘲笑一下玩弄城市小白领和普通市民于股掌的房地产大亨们。那些你熟悉的卖房伎俩,“潘志强”说出的那些早被大家熟悉的”名人名言”(诸如房子不是让所有人住的),那只适时代表观众向他砸去的鞋子……结尾,普通人因善良获得神奇好报,拆迁办主任、房地产经理、地产大亨一干恶人莫名遭报,观众除了平日里发发牢骚破口骂骂之外,似乎又平添三分快感,尽管,这结局来得那么阿Q,那么虚假,那么不可能实现。

对此一定会有态度迥异的评论。有人会以为,这无非是对“仇富心态”、“网络暴民”们的刻意逢迎,以求口碑与票房;或许你会说,这种阿Q式快感,无异于自慰,但并未揭示真相与全景。但我不知道,除了网络草根文化或者这样的电影,哪里还有媒体可以指责拥有几乎全面话语资源优势的房地产商?哪里给予普通百姓发言表态的空间?事实就是极端的不平衡,以至于遮遮掩掩的嘲讽、白日幻想式的斗争,都算得上一点点抗争与呐喊。那句玩笑话怎么说来着?“手淫伤身,意淫强国”——前半句固然不对,后半句也有失偏颇,但意淫至少也带来了胜利的想象,而失去想象与希望的麻木状态,那算不得“和谐社会”。

有种观点以为我们的社会尚未强健到可以让大家都来看清和谈论全部现实的地步。我们的现实主义电影很少,而且在压力和诱惑之下会变形得很夸张,一直变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地步。但即便如此,也已经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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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三峡好人》吧

周一晚在北大百年大讲堂上映了贾樟柯新作《三峡好人》,这部电影也获得了威尼斯金狮奖。

纪录片风格,由非职业演员演出的,反映大时代洪流中一个个真实的侧面和瞬间的电影。十年坚守不变的贾樟柯。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这都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大讲堂里不断的笑声为证。它也是一部严肃的电影,诚实、勇敢、敏感而努力不煽情不矫情。不管在艺术上它是否达到了较为完美的地步,但把目光投向真正的民间生活,把资金和胶片花费在用镜头说真话的电影实在是太少了。

就像贾在影片映后的演讲中所说的那样,人真的是容易遗忘的动物,所以他要记录。所以我们要写作,要思考,要表达。贾樟柯的讲话也不错,有分寸感。他最后有些激动,我想不是因为一次次的掌声,而是因为他以一个观众的身份坐在黑暗里看完了自己的电影,又重新记起自己在四川奉节度过的一年,那些人那些事,或许还有催动他十年来拍这些电影的内心深处的什么。

三峡边的穷人生活,江湖故事,一座两千年历史的小城在两年内拆去,商品经济与全球化带来的驳杂文化涡流盘旋,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搭上黄金列车,生活还要继续,他们有自己的喜或者悲,有自己的道义原则。外国人或许会赞叹着颁给贾一座金狮奖,但在威尼斯的影院却不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当“小马哥”的手机彩铃响起“浪奔,浪流……”的激扬歌声时,全场观众都哄堂大笑起来——这是这一代中国人共同浸润的文化,属于我们心照不宣的回忆。

看完后第二天和来自四川的W兄谈及此片,不料他那晚也在大讲堂。谈及此片,他有几分激动,他觉得贾真的沉进去抓住了些什么,在他这个四川人看来,很多细节真的就是那样。晚上上MSN,发现scallet师妹的昵称是:“去看《三峡好人》吧”——原来,我们都在那里看电影。

贾在当晚演讲中说起,估计自己的电影能在院线和观众见面的机会,也就这么几天了,14号之后各影院可能没有档期。他还说:“我很想看看,在现在这个人人都关心‘黄金’的时代里,还有多少人愿意看看‘好人’。”——我对此的理解是:即将上映的某名导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面前,《三峡好人》还会有多少人看看呢?

去电影院看《三峡好人》吧,支持国产电影中真正精彩优秀的作品!至于什么无极啊夜宴啊之类的垃圾作品,看盗版碟都最好用两倍速度快进;黄金甲?呵呵,从英雄、埋伏之类的bullshit中难道我们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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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lieue 13 (暴力街区)

Banlieue 13在久未启动的蒙尘台式电脑的轰鸣中,我们观看了这部Banlieue 13(中文译名“暴力街区”),内存不足导致画面有时不够连贯,生生制造出王家卫式跳格风味的观影体验,幸亏这是部动感十足的电影而非缠绵悱恻的文艺片。感想一:成龙可以休矣,中国功夫如景泰蓝一般流传世界,中国功夫片(包括香港)风靡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若想再度荣光,恐怕得往文化的深处挖掘而不能仅靠动作花俏来打拼——因为人家打得比你好,长得比你帅,电脑特技比你强,能砸的银子比你多,对于外国观众他们还更愿意看到本土英雄……两位男主角David Belle和Cyril Raffaelli,长相很酷、肌肉漂亮、身手不凡。尤其是David,电影开场五分钟后的一场追逐戏已经让我叹为观止,成龙素以身手敏捷擅长小空间内腾挪辗转著称,然而跟帅哥David飞檐走壁、上窜下跳的灵动轻松一比便有逊色。打斗场面虽然不算太多,但都设计精巧动作漂亮,加上一流的剪辑和配乐,看起来十分之爽。

后来在网上看到介绍,说这两位都是极限运动选手和功夫爱好者……难怪难怪!探讨人的身体灵活敏捷程度之无限可能,看来是带来视觉享受的一条路径。

感想之二:全球化带来天下大同。瞧2010年法国贫民区混混匪徒们的穿着,整个一美国黑人社区嘻哈风格(大量半裸肌肉男除外),连拿个手枪比人家脑袋的姿势都那么hip-hop:自己歪着头,拿眼角斜觑对方,高高举着手枪还平转过来手腕向下弯曲……地下赌场入口货架上摆满法语标签的宝路猫粮狗粮及罐头;匪徒老窝墙上有一张NBA招贴算个小bug:似乎是头扎白色汗带的詹姆斯在扣篮?拜托,你们不是讲2010年的故事么。

然而,法国人终究是法国人。遍布整个贫民区的涂鸦那么精彩漂亮,这些嘻哈混混的装扮、纹身到电影画面色彩、配乐都很让人舒服,很“艺术”。更重要的是,故事的确让我们意外了好几次,常有出乎意料,峰回路转。拍电影不是非得遵循好莱坞的滥俗套路啊。

后来发现编剧之一是Luc Besson……导演则是跟随贝松干过多年摄影和美工的pierre morel,本片是他的导演处女作。

以及,即便是在这样一部地道的动作片里,法国人还是要谈论政治、民主、权利……故事仍然要构想一个邪恶的政府/官员,借主人公之口说出“在法律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用舆论来作为个人反抗国家机器的强大武器(结尾主人公让人偷拍了政客们阴谋败露的录像并威胁他们要放到电视或者网上去),英雄主义则体现为拯救200万人(尽管一半是人渣)的生命——从政府的阴谋手中而不是从恐怖分子手中。秉承了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中将国家政府视作个人自由的天然敌人的观点。

剧情就不介绍啦,总之的确值得一看。

其他一些八卦:

IMDB实在是查询电影人前世今生的好工具。

发现本片的导演和演员中大部分班底都是长期随吕克·贝松打江山的人,其中不少人涉及 The Transporter 一片。例如本片导演就是该片摄影,吕克·贝松也是该片编剧之一。我们在starmovie频道看过这部片子,故事很滥俗,但是男主角Jason Statham真的很酷!也是肌肉男,力量感和速度感十足——而且看起来他正当红,05年和06年要开打的有六部电影之多,其中包括The Transporter II。此外舒淇在里边有一些展露性感风骚的镜头哦。

另一部也通过starmovie看到的、有中国主角的、且与Banlieue 13相关的电影是Kiss of the Dragon。对了,李连杰是里边的英雄,而且他和贝松一起当了编剧。

至于本片中的两位极限运动高手猛男主角,啊,Cyril在Kiss of the Dragon里跑过龙套,同时在该片及The Transpotter及其他动作片里担任特技演员,在Taxi 2里担任柔道指导…… 至于David,跑了更少的龙套,例如扮演什么“maskman”的角色,同时还担任过电影摄影师……我喜欢这两个家伙,并祝愿他们早日完成从“宋兵乙”到“星爷”的升级进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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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尼号时间机器:《中国》

今天小寒,天空灰蒙蒙,我昏昏欲睡目光迷离。无端地想起我早已想为之写上两句的《中国》,2004年最让我震动的电影。当我开始回忆,才发现回忆已经褪色,就好像坐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味着已经离去半天的美人,捕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幽香或环佩叮当。

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拍摄于1972年,从1974年开始被集中批判。32年过去了,这是它第一次有机会在中国“公开放映”——加引号的原因是由于场地场次所限,观摩者大约只能有几千人。而且与此前在电影粉丝的小圈子里流传的两小时版本录像、光盘不同,这次可是近四个小时的电影胶片啊,难怪许多“圈内人”对此无比心驰神往,连带着也让我感到一丝激动。

那天下午,我俩艰难地穿过半个北京城,沿着车水马龙且水泄只慢慢通一点的三环路,晚六点赶到影院。很幸运地在几乎爆满的情况下找到了可能是全场唯一的两个相邻空座。外国人和媒体都挺多。一边吃鸡蛋面饼春卷鸡肉卷一边开始看《中国》。

在影院里,可以和许多人分享观看的情绪。这是一部全无敌意的纪录片,相反,它给我们带来的那个中国出乎意料的向上、昂扬、积极,人们也许物质匮乏但却幸福满足。尽管并未经历文革,但是影院里的年轻人似乎被一个个含蓄沉稳的长镜头唤醒了童年尘封的记忆:单纯、稚拙、理想主义、集体生活、政治话语……这样的感觉和要素扎根在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中,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影片从天安门开始,从几名妇女淳朴的笑脸开始,曦光初现的北京街道,黄、灰、蓝色的人群和自行车流,晨练的人们在打太极,一位老者骑车而过,双手脱把缓缓挥舞,潇洒从容,影院里飘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我们和安东尼奥尼一起,以半信半疑的眼光审视着一名产妇如何被长长的银针刺入身体实施麻醉,锋锐的手术刀如何划开她的肚腹(鲜血一瞬间从切口涌出,腹部被拉开,影院中传来女生的惊呼),一双手如何从她腹中捉出湿漉漉的婴儿,而镜头不时摇到产妇脸上——惊叹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居然一直都在清醒地微笑!

我们先后看到了1972年的北京、河南林县、苏州、南京、上海,看到了数以千计的最普通的中国人,和数以百计的脸部大特写。在那五个星期中,安东尼奥尼怀着对“人”的热爱,最大限度地关注并诚实地记录着中国人的生活、行动、情绪。这也成为后来他遭受批判的一大罪状:

  • “在影片中,闻名中外的红旗渠一掠而过,既看不到‘人造天河’的雄姿,也看不到林县河山重新安排后的兴旺景象”
  • “看不到一部新车床,一台拖拉机,一所象样的学校,一处热气腾腾的建设工地,一个农业丰收的场景”
  • “为了丑化中国人民,他挖空心思地拍摄坐茶楼、上饭馆、拉板车、逛大街的人们的各种表情,连小脚女人走路也不放过,甚至于穷极无聊地把擤鼻涕、上厕所也摄入镜头”
  • “它不去反映天安门广场庄严壮丽的全貌,把我国人民无限热爱的天安门城楼也拍得毫无气势,而却用了大量的胶片去拍摄广场上的人群,镜头时远时近,忽前忽后,一会儿是攒动的人头,一会儿是纷乱的腿脚,故意把天安门广场拍得象个乱糟糟的集市,这不是存心污辱我们伟大的祖国吗!” ——摘自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

关于“雄姿”、“兴旺”、“热气腾腾”、“丰收景象”,我们从来不缺乏。然而那个年代留下的影像从未如此多地去展现普通人的面孔,展现国家一切财富的主人的除了灿烂微笑和横眉怒目之外的其它表情。于是我们就不会忘记,在1972年的北京、苏州、上海街头,长镜头如饥似渴地缓缓推拉摇移,捕捉到一张张表情迥异的脸,呆滞、生动、羞涩、期待、迷茫……渐渐地你就仿佛飞渡时光置身人流之中。

他带着热情和友善,然而又竭力克制热情努力客观。他并不曾期望深入了解,而只是想“去看一看,去看和记录从我眼皮底下经过的东西”。这样的真诚和简单,恰恰是凡事喜高调、从小擅长总结中心思想拔高立意的我们所缺乏的。然而这样的视角却蕴含着超越时代的力量。我们对那么多的镜头会心一笑,愉快或苦涩——是的,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这样做的,这样活的。

在那些学校、幼儿园里,孩子们整齐地列队行进,喊着口令。他们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努力的朗读、做操、赛跑、唱歌。奶声奶气的童声在高唱歌颂毛主席的歌曲(今天的小朋友,会一起唱春田花花幼稚园之歌吗),几个穿着漂亮新衣的孩子在教室中心跳舞(他们一定是幼儿园里最根正苗红的宠儿)。一个满脸严肃的小朋友偷偷捅了一下旁边有点坐不住的孩子,她是在提醒同伴:别闹了,在拍电影呢!偶尔我们也能看见几个真正孩子气的举动。

北京的一个国营菜市场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蔬菜食品被码放成美观的几何图形,人们举着钱争相抢购鸡和鱼,大妈们抓鱼的时候溅湿衣襟也全然不顾。在苏州的茶馆里,坐满了食客,退休的老人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然而从来没有哪怕一个人看向镜头——大家竭力装作镜头并不存在,伪装成“原生”状态。这和苏州河上缓缓驶过的机帆船不同,一船乘客好奇而呆呆地望向这边;这和在西单街头即兴拍摄的那些人不同,记忆犹新的是,有个小伙子东张西望,突然发现有人在拍摄自己,咧嘴粲然一笑,影院里哗然一片;这和河南小村子里不同,那些从未见过卷发高鼻的外国人的村民们,充满好奇然而惊慌、羞怯、兴奋,所有人都贴着土墙屋角或门边站着看过来,镜头转向哪儿,那儿的人群就转身落荒而逃。村长出来了,他告诉大家不要害怕,但却偷偷地示意让那些穿的最破旧的、最老迈的人回家去。

被走访的一户工人家里做了一顿有鱼有肉的饭,被问及为什么还没要孩子时女主人回答,为了社会主义建设。在公园里,人们吃着面包休息、聊天、打扑克。学生们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二三四,走着正步扛着铁锹扫帚去农村锻炼干活。旁白称赞工人们的热情,下班后他们仍自发聚集在一起,读报,讨论时政,学习毛泽东思想。村支部开会,几位农民讨论生产问题,年轻的支书先从毛泽东思想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谈起。

真实?虚假?摆拍?被欺骗?安东尼奥尼当然不能随意在中国的土地上走动,他想到黄浦江另一边去拍摄,但最后被陪同告知需要重重手续,而那边工厂的年轻负责人非常重视自己手中的权力,哪怕这个外国人是被中央许可来拍摄的。我们在不停地判断,哪些内容是捕捉到的,哪些是被事先设计呈现给他的——但是即便是被呈现的,难道不真实么?集体生活、政治话语、表演、开会、学习、赞美、繁荣……这难道不是那个年代的真实生活片断吗?难道不是我们每个人这一生中无数次经历的瞬间吗?是的,这就是中国。

农场午后,一头猪正在打瞌睡,高音喇叭里突然响起高亢的样板戏,猪吓得一哆嗦站起来,使劲摇摇头。全场观众大笑。1974年的人民日报评论道:“他在影片中没有拍过我国一个革命样板戏的镜头,却拿样板戏的一些唱段肆意嘲弄。当响起《龙江颂》中江水英唱‘抬起头,挺胸膛’时,画面上出现的竟是猪摇头的动作。”大师想来听不懂样板戏,也不大会考究这时喇叭里唱得是什么,和捕捉到的其它许多瞬间一样,他具有令人称妙的幽默感。

北京有着灰蒙蒙天空和建筑、尘土飞扬;林县的低矮破敝小土屋;苏州的蜿蜒河流,婉约园林;上海的高大洋楼、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湿漉漉如水墨画的街道(旁座的女生对其男友惊叹:好美)。南方的几个城市较之北京,人民的衣着从色彩到款式都更为丰富,商业更发达,表情更生动多样灵活,可以看出那时候北京的经济和生活水准尚为落后。当银幕上出现几个南京街头的姑娘时,影院里响起惊叹——看了两、三个小时,终于看到拿如今的标准来看也算美女的女人啦!

影片的结尾是一场杂技表演,观众们叼着冰棍儿等待演出开场。热烈的掌声中艺人们表现得十分精彩,影院里我们的掌声也是此起彼伏,仿佛刚刚发现这门艺术的魅力。掌声中,这部伟大的纪录片戛然而止。安东尼奥尼号时间机器停止。我们走出影院,步行、骑车、驾车、打的或乘坐公交车,散落向城市四面八方。

细节,无数的细节,从眼中耳中进入然而又离去了,就像历史本身,呼啸着冲向我们,穿过我们的身体,然后再不回头。有幸能一睹《中国》,然而再次与它相逢,却不知会是何年了。它什么时候能真正地走向院线,让千万普通中国人能暂时陷入回忆之中呢?

抽空行文至此,已近午夜。从午后起,北京一直飘落雪花,天空寥落。下面再加几条相关资料和链接:

安东尼奥尼对于整个中国对他的排山倒海的批判的回答:

“相反,就我所知,我们面对一个相当暴力和不太明确的攻击,也许在这一切的下面是一种极其不同的文化背景,在我眼中温馨和感人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则不够尊重和革命,或者,也许是,在协助我工作并赞扬了工作结果的那些宽宏大量的人的后面,有一群不会容忍和极其强硬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纪录片就是一个权力结构内部争权夺利的借口。”

他对电影的相关阐述:

“我从意大利去的时候带着[这些]孩子气的幻想,我不知道现在回想这些有什么用,但是我想逃避那种完成一份工作后常有的诱惑,那就是让结果去符合最初的意向。我没有坚持去寻找一个想象中的中国,而是把自己交付给了能看到的现实,我觉得是做对了。”

“电影的名字叫‘中国’,其实这不是关于中国这个国家的电影,而是关于中国人的电影。我记得,在(与我的东道主)讨论拍摄计划的第一天,我问他们,在他们看来,什么是最明显地象征解放后中国的变化的东西,‘人’,他们回答道。在这方面,我们的意见至少是一致的。我关注的主要是人,而不是他们的建设和他们的风景。请别误会,我认为今天中国的社会政治结构是种也许不可模仿的模式,有待我们进行更认真的研究,但人民是最打动我的。那么,在中国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他们的单纯、他们的诚实和他们之间的互相尊重。”

“我的中国经验可以分为极为不同、完全分离的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拍摄部分,是参观中国某些地区的那一部分,可惜看得不多,因为时间上不允许。这一部分的经验绝对是正面的。我看到了一个人民、一个国家,它鲜明地带着已发生的革命所留下的印痕。在寻找这个新社会的形象时,我追随我的本性,注重个人和展示新人,而不只是中国革命所创造的政治和社会结构。为了理解这种结构,需要在那个国家中呆上长得多的时间。[……]此外,政治和社会机构是种抽象的单位,很难用画面来表达,需要在画面外再加上文字说明,但那不是我的角色。我去中国时不是为了去了解它,而是为了去看一看,去看和记录从我眼皮底下经过的东西。”

安东尼奥尼生平介绍:

安东尼奥尼的导演生涯 趋于梦想的真实–电影大师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有关《中国》的介绍:

32年之后,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又回来了
安东尼奥尼的《中国》
安东尼奥尼的荣誉与痛苦

趣文共赏:
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1974年人民日报批判文章)
台湾孩子第一次看到的安东尼奥尼《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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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尼让她们裸露

这部经典名片是已不能言的安东尼奥尼同另一大导演文德斯在1995年合作的结晶(翻了几页文德斯写的书,大约本片也是某种斗争与妥协的产物)。很庆幸此前从未看过任何有关评论,是以能够全无挂碍地欣赏影像之美,意境之美,以及裸女之美:)

安东尼奥尼式女主角们,身材纤瘦修长,眼眸里有火苗,有迷雾。但大师就是大师,让高傲的美女低下头颅,褪去罗衫。苏菲·玛索们袒露着健美的乳房,蓬勃的阴毛,面孔上却满是忧伤、迷惘,以及如同海边被大风吹起的流沙一样难以捉摸的种种情感。谁说电影这种文艺不是为人民的呢,女主角们一脱到底都是为了给观众看嘛。相比上上周看的那部冰岛电影中出现的若干裸体镜头的客观、简洁,《云上的日子》的裸镜是一种有意识的展示,为“被看”而表演的裸露,这种有意识的满足观众窥淫癖心理、而且表演得激情与理性并重美感与性感齐发的裸镜值得中国电影人学习。

这不是批判而是称赞。除去这些共计不到十分钟的肉体展示,影片的剩余部分也处处是精华,看得人入迷——这就是它和哪怕最高级的色情电影的区别之一吧。它能让像我一样的外行体会到由构图、用光、镜头运动、剪辑等电影语言带来的意境、情趣,能让观众萌生种种情绪,对导演隐约提出的命题产生自己的思索和回忆。我想四个故事都不能实实在在地去考究和阅读,这些无根的、漂浮在云上的故事更像是四个寓言,关于两性关系,关于人的内心世界。那么,裸露和性的镜头有了足够的合理性。

第三个故事中的女人在酒吧给男人讲了个关于印加人的故事。印加人为什么停下来?他们说:我们走得太快了,灵魂还没有跟上来。女人说,我们要等一等,等那些生命中的芝麻绿豆。

喜欢这个叙述,天下所有想逃离繁忙工作和努力奋斗,想偷懒的人们都会喜欢这个叙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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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东尼奥尼的细语中入睡

从寒冷空气的包围进入昏暗温暖的影院。随着银幕渐渐发亮,嗡嗡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四下看去,一双双眼睛或者眼镜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电影,还是要在影院里看滴~

上午先放《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再放《云上的日子》。两片加起来四个小时。以前从没看过安大师的电影,没想到看的第一部就让我睡着过去至少八次,大约是平日工作太辛苦,而安大师每个画面每段音乐都让人很舒服,演员的表演都很抓人,但情节不是他看重的,节奏也舒缓,所以……其实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明,他的电影蛮好的,睡过去不赖他。

眼皮沉重,身心松弛,意大利的优雅谈吐轻轻抚摸我的脸孔。当男主角和第一位女主角驱车行驶在白雾蒙蒙的乡间公路时,我对昏睡的渴望强到无以复加,偶尔从眼皮缝隙里窥到白茫茫的银幕,恍若置身梦境之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间隙中张皇四顾,邻座的一对也正把头架在一起睡得安详,前后也不乏低头啄米或仰面朝天之徒。

MW也睡了,但跟我的时间不完全重叠。这128分钟里我至少有100分钟是清醒的,跟她互相求证一下大致还是把握了本片的来龙去脉和大部分细节。总的来说是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的爱情故事,他以为自己的爱可以改变别人,但最终发现一个是双性恋,一个怀了所喜欢的年轻男孩的孩子——有点像村上的《寻找斯普特尼克恋人》?

人的孤独、不可沟通和难以改变,感情的脆弱和易变。

接下来的片子是《云上的日子》,从头看到尾没有睡觉,因为里面有中国人熟悉的苏菲·玛索和让·雷诺,有那么多美女型男,时不时的还全裸激情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