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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轻的互联网

越来越轻的互联网

本月有新闻称,科学家计算出互联网的重量仅仅只有50克,和一颗草莓大致相当

这50克重量,其实指的是互联网上所有电子的质量总和。这样的计算似无明显实际意义,却带给我奇妙的意象:互联网仿若一个将无限触角深深嵌入世界每个角落的超级生命,在它的每根毛细血管中,数据如岩浆如海啸如龙卷般沸腾汹涌,填饱亿万终端;然而这一庞然巨物一旦蜕去沉重躯壳,其灵魂却轻盈的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而且或有一日,全体人类的灵魂将通过它(以及与它)融合为一,抵达不朽之境——前提是,人类没有在此之前毁灭地球和自身。

就用户体验的层面而言,互联网正在变得越来越轻。产品经理们努力迎合用户喜好,打造出更多如朝露夕颜般漂亮而轻盈的站点与APPs。一些功能繁复却未能及时瘦身、显得有些老派而沉重的东西,渐渐被抛低在尘埃之中。

我们的网络表达方式在变轻。

人人写博客的时代已经过去,友情链接中越来越多的博客站点已经变成死链接,或不再更新。为什么?因为博客太“重”,适合那些满腹心事要倾诉,满腹经纶要炫耀、满腹情绪要宣泄的人,而不适合忙了一天不想再费脑子和时间的人。我们有了不超过140字的微博,一个输入框,不再像博客编辑页面那样让新手望而生畏,无需添加什么标题、分类、标签。更简单的是转发,两岁的孩子都能完成,即刻就可迎来别人的反馈。我来、我见、我转发,轻松获得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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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图时代的大众心理,又催生出以视觉系和兴趣组为特点的轻博客。它并不比微博更难用、更“重”。最受欢迎的那些轻博客,都贴着如下标签中的一个或几个:“艺术”、“时尚”、“摄影”、“设计”、“插画”、“旅行”……尽管程序不限制字数多少,但你很少看见轻博客中出现连篇累牍的文字。

越来越轻的互联网

此后,忽如一夜春风来,各类拼图板网站“千树万树桃花开”。从Pinterest开始,到国内的诸多追随者如花瓣、Mark之、布兜、堆糖等,再到美丽说、蘑菇街、淘宝哇哦、凡客达人等社会化电子商务网站,流瀑式的版面设计风靡一时。当你滚动页面,看着那五光十色满目琳琅的图片流,有没有想到《黑客帝国》中经典的绿色数据流?而极简的图片采集与再采集方式,使得它比轻博客更“轻”——无需访问拼图板网站,更不用操心什么主题排版,通过浏览器插件或书签栏链接,点击一两次鼠标,就可以收藏并发布你在任一网页上看中的图片或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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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轻的不仅是表达的形式,还有表达的内容主题。博客里有思考、独白与辩论,微博里有围观、追问与喧哗,到了轻博客和拼图板,几乎找不到时政、哲学、社会等主题,有的都是轻而美的兴趣,视觉的盛宴,感官的甜点,适合在睡前打开页面,三五分钟间领略那些精细与奢华、情调与挑逗,然后坠入梦乡。博客和微博?看到你胸闷气短,看得你满怀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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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原生代

女儿降临世间还不到五百天。能够守望一个小生命从懵懂无知渐渐成长,会笑会说会行走,是极其幸福的事情。我也获得机会,伴随她那无比好奇的眼光,一同去看待身边每件似乎早已习惯、熟视无睹的事物,包括那些悄悄改变我们生活的数字媒体。

还记得八月里的一次旅行。途中为拯救这个已百无聊赖哇哇大叫的小婴儿,我打开了iPad上的一个儿童教育应用程序,一只猫一只兔子分列左右,摆动前爪说“Hello”。她的眼睛一亮,咧开嘴露出礼节性的微笑,也摆了摆自己的手。从此,她学会了与人打招呼的一种方式,那就是边挥手边说“Hello”——当然,目前她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像“矮油”。

过了一些日子,她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爷爷奶奶视频通话(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她五个月大时已经开始拥有此类经验)。在表演了最近学到的各种本领与花招,以及各种调皮捣蛋之后,小朋友执意要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合上。合上之后系统自动进入待机,她再将屏幕掀开,迫不及待地摆手对屏幕喊“矮油”。

我猜她这一行为与那个iPad程序有关。该APP每次被关闭后再重新打开,都会跳出小猫小兔来挥手说“Hello”。或许,她从与iPad程序的互动中总结出了一种模式,那就是“离开这个有人物的屏幕画面,再重新回来时人物会跟你说Hello”;又或许,她从中进一步习得了与人交往互动的准则,即“我见过你,后来我们相互见不到了,再见面时我们应该彼此说Hello”。同时,她还认为视频通话与iPad程序应该是相似的情境。

她也对关于自己的视频表现出兴趣。我指着屏幕上那个正蹒跚学步的背影,问她:“这是谁呀?”微微张着嘴、看得出神的她,忽然有些得意地笑了,说:“宝宝!”看完最近拍下的几段视频,我问:“还要再看吗?”她拍着手说:“还要!”

我们也曾为她播放来自互联网的幼儿视频。她在“数字歌”的帮助下很快认识了从0到9的数字,还会接上每句歌词的最后一两个字。当看到一首“Say Goodbye”的动画MTV,其中的动画人物挥手告别,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另一个视频中,熊妈妈搭救了落水的小熊,自己却被大鳄鱼拖入水中,宝宝又黯然落泪,抽泣不已。没有人向她解释剧情,她只是突然体会到那些简陋画面背后潜藏的人类共通的情感:忧伤,惆怅,悲痛,恐惧。

我好奇的是,她如何看待这一切?作为视觉界面的屏幕,可以说话和发出声音的机器。还有那些或真实或虚拟的形象——小猫、小兔、大鳄鱼是数字编码的虚拟动画形象,爷爷奶奶借助互联网与Skype跨越了遥远的空间来即时互动,而宝宝自己的视频则是跨越时间存储并可反复再现的信息片段。她会觉得小猫小兔是活生生的,就像家里那只天天喵喵叫的老胖猫一样吗?她会觉得爷爷奶奶就住在那个笔记本电脑里吗?她会认为视频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吗?那只大鳄鱼和图画书上的鳄鱼是“同一个人”吗?

我读过的儿童心理学著作中写道,新生儿的世界是“此时此地”的世界,他们还没掌握象征符号,只能理解“现在”和“这里”,感觉当下和眼前的刺激,并作出反应。而在生命的最初两年中,婴儿将逐渐认识到物体的“永恒性”与“同一性”,事物间的因果规律和相关性,慢慢掌握语言,获得记忆。

显然,我的女儿正处在这一重大转变之中。当她看到黑屏的iPad,会盯着我说“矮油,矮油”,意思是要玩那个有小猫小兔的APP;也会指着合上屏幕的笔记本电脑,向妈妈介绍说“娭毑”,意思是说用这个可以和奶奶视频通话;在我工作时她来到脚边,指指我打开一大堆窗口的台式电脑显示器说“一二一”,因为她还记得电脑桌面上是自己昂首阔步的照片。

世界不再是眼前昏暗模糊的一小块,时间与空间的维度随着大脑中奇妙的电化学反应不断延伸,除了家中、小区还有大马路、热闹的商场都成为游历的领地,昨天吃的石榴、前天玩的玩具构筑起记忆,也成为预测未来的基础。直到有一天,她终将体会时空的无垠以及随之而来的怅然,正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此前生活在地球上的几千代人类也都经历过这一重大转变,但我女儿这一代的特殊之处,则是生活环境中无时无处不在的数字媒介和爆炸式增长的多媒体信息。“数字化生存”的全面铺开,发生在我的青春期以后,我们这拨人算是第一代“数字移民”;而对于她这一代人,一出生就浸泡在比特的海洋中,是真正的“数字原生代”。他们的成长经历势必有所不同。

举个简单的例子,极少有人记得自己三岁前的具体经验,心理学家称之为“婴儿健忘症”,并给出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数字原生代”拥有史无前例翔实的成长档案,包括敝帚自珍的父母拍下的成千上万的照片,一段又一段的视频,还有博客文章与社交网站上的描述与分享。在他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可以很方便地随时重温这一切,包括丰富的细节。这会不会导致,将来有越来越多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还有婴儿期的具体经验的记忆?“我还记得一岁半时去动物园的事儿,那天是个大晴天,我穿着小花裙子而爸妈都穿牛仔裤,我吃了一个很甜的苹果,还被大老虎吓哭了……”因为人们有可能会混淆,究竟什么是自己用大脑记住的,什么是后来因照片、视频、博客文章和父母讲述而重新形成的印象。甚至,人们将渐渐颠覆“记忆”概念的原意,将各种数字信息档案视为体外存储的记忆(在英语里,电脑的内存本来就和“记忆”是同一个词,“memory”),将硬盘与互联网视为我们大脑的延伸外设——这恰是麦克卢汉在半个世纪前反复宣讲的:媒介是人的延伸。

另一个方面,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把自我当成客体/对象的审视,恰是一个人形成自我意识所必需的重要经验。从婴儿时期开始,“数字原生代”就通过观看这些照片与视频,获得了许多从各个角度观看各个时期自我形象的机会。这与简单的照镜子相比,与先辈们一年只拍一两张正襟危坐的纪念照相比,差异都是巨大的。这种差异会对这一代人的人格产生影响吗?他们会更在意自我的外在形象吗?他们会更关注自我的感受,还是能更设身处地为他人考虑?一连串的问题,还需要专业人士去验证回答。

从生理学角度,在人的一生中,两岁时拥有最多的脑神经联结和密度最大的脑皮层突触,随后数以亿计未被使用的联结和突触将渐渐消失。对于有机会早早接受海量信息刺激的“数字原生代”,其大脑开发的程度是否会与前辈不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研究团队发现,使用电脑和上网会明显地影响到成人的大脑神经回路、激活某些大脑区域;大脑也会形成新的回路来适应在大量数据的轰炸下快速搜索的需要。儿童,也包括青少年,其大脑可塑性要强得多。当他们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各种数字媒体之中,展开学习、娱乐、交流、互动、幻想,其大脑发育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关于“数字原生代”,更容易预见的趋势还包括:未来的各国政要和超级明星们将会发现,散落在网络各处的童年不雅照片、在社交网站中的年少轻狂状态,是那般难于控制和消除;普罗大众们则已习惯了精准无比的广告轰炸,习惯了刚结识的陌生人片刻之后就能准确报出自己的履历、囧事甚至三围。他们在成长期就已被信息洪流千锤百炼的脑神经元,更加适应和爱好同时处理多任务;但过量刺激也可能带来多动症、注意力不集中和烦躁焦虑等负面效应。

作为“数字原生代”她爹,我想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人类通过科技创造了新工具,而工具的使用又反过来改造着人类自身及社会。但在这个事关进化、难以逆转的时代大潮之中,咱们可以不用那么匆忙。

我希望,我们在数字化信息洪流中有时也可以一起放慢脚步,在学会多任务处理能力的同时也保留一些简单拙朴专注,在拥有丰富强大的电脑中介沟通手段的同时也珍惜面对面相处的每一刻。

让我们也在纸上而不是只在iPad上画画,让我们去海边戏水玩沙子而不是玩视频游戏。让你每天看到我们生动的面孔、多变的表情、起伏的音调,感受我们怀抱的柔软、掌心的温热、亲吻的甜蜜。我们一起来玩耍、梦想,做一些只有童年才能做的神奇的事情,不用那么着急知道什么是做每件事的最快、最正确方法,不用急着长大。

你说好吗,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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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何威的网易科技专栏《网众爱数媒》。原文链接为:http://tech.163.com/11/1013/07/7G7RLRTQ00094M0K.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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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是乘客

“今天的中国本身,就是一列在雷雨中行驶的动车,你我不是看客,你我都是乘客!”——来自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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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众传播》后记

[贴出《网众传播》一书后记,作为对自己的交代,对师长、对亲友们的致谢。]

1997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踏入清华大学计算机开放实验室,第一次体验互联网。

实验室位于一栋宏伟的苏式建筑底部,被厚重的花岗岩环抱,形状狭长。雪白的日光灯下,数百台电脑分成几列延伸开去,几乎每一台前面都坐着聚精会神、目不斜视的人。在计算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声中,击打鼠标键盘的声音格外清脆。实验室入口处,学生们手捧书本,排成长队等待,等到有电脑空闲时,方可刷卡进入。这个看起来有些沉闷、乏味的所在,却通过根根网线,连接着中国教育和科研计算机网(CERNET)的主节点,向清华师生提供了当时中国最快的网速、最丰富的网络资源、与欧洲、香港等地互联网最早的连接。

当时开放实验室里的电脑硬件配置,是主频百兆赫的“奔腾”CPU、16兆内存、2G硬盘和14寸CRT显示器;操作系统是Windows 3.1或Windows 95,上网用的是网景浏览器而非IE,大多数程序(包括游戏和操作系统)仍可以装入一张或几张容量仅1.44兆字节的软盘。而当时的互联网上,没有门户网站,没有搜索引擎,更没有在线播放的影视和音乐。

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遮掩互联网在我们眼中的光辉与魅力,相比之下,我们当时身处的信息传播环境顿显“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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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可以更靠谱

在清华百年校庆纪念日之前与之后,蒋方舟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批评者。一篇杂志文章《给清华大学的一封信》,一次媒体访谈《我的清华体验》,引发很多讨论,赞美讴歌者有之,反驳批评者有之。

蒋方舟与我来自清华的同一个学院,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早闻这位少年作家的大名。当我得知她被清华降分录取,而且还被招进敝学院时,我脑海里首先蹦出来的,是我的一位本科师兄。那一天,这位擅长平面设计、酷爱FPS游戏、素有诗名且放浪形骸的师兄,读到了小学生蒋方舟的日记选集,用带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不无激动地说:“我靠,等她长大了,我要追她做我的女朋友。”他指尖的香烟袅袅,一蓬烟灰抖落下来,飘进键盘的缝隙。又是一弹指,十二年过去,听说这位师兄在家乡做着公务员,想已大腹便便,妻儿傍身,平安喜乐,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那一幕,那一句?

蒋方舟的文章我读的很少,但我欣赏其中的机灵劲儿,还有特立独行的少年心气。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迷茫困惑,没她坚定自信。我读到她的《给清华大学的一封信》,其中最感同身受的一段话是:

有时,我看着他们滔滔不绝地在课堂、在会场说些“主流价值观”的话,心想:“他们真相信这些,真可怕。”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寒战:“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这些,那就更可怕了。”

她提到小说《盛世》中的韦国,这也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典型化的形象(不幸的是,小说中的韦国同学是北大的,或许因此,蒋方舟在接下来很自然地提及“北大清华学子一路都是教育和体制的少年既得利益者”,北大真悲摧,在一封批评清华的信中被陪绑,属于躺着中枪型)。

今天又看到FT中文网对蒋方舟的采访全文,我欣赏她表现出来的直率和敏锐,例如对自我审查心态的剖析,对某课程的反思与质疑。但读过两篇文章之后,也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不是因为她批评了清华,而是因为其文风和观念可能有些问题。我想,如果她可以不那么写,不那么看,或许会更加“靠谱”。

第一,滥用全称判断,放纵刻板印象。我的一些清华同学,会对蒋文感到忿忿不平,就是因为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笔下的清华人似乎只有两种:不是油滑党棍,就是被洗脑的书呆子。但是17万清华校友,或者数万在校学生,甚至蒋同学所在班级的数十人,难道只有这两类?

例如这样的句子:“清华人是可爱的,愤青少,领导多,内心大概还是有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悲壮,表现出来却是高屋建瓴,虚头八脑的老干部摸样”;“北大清华的学子一路都是教育和体制的少年既得利益者”;“因为他们(指代的是FT记者提问中的‘清华学生’)从小受到的历史教育、政治教育,就是要‘审社会主义之美’。到了清华之后接触到的这些,和他们从小接受的价值观是符合的,所以接受起来很顺畅。要进入清华就要在考试里拿到高分,要拿高分,对这些东西半信半疑是不行的,必须全方位地接受其价值观,才能考入清华吧。”

在社会心理学中有“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术语,指的是将同一个特征归属于团体的每个成员,而不顾成员间的具体差异。比如所谓“犹太人贪财”、“中国人懦弱”、“河南人造假”、“女博士是第三种人”等等。尽管在日常生活中,刻板印象帮助我们简化世界,减轻认知、理解和叙述的负担;但对于严肃负责的研究者、写作者和报道者来说,应当以批判警醒的姿态反省自己的公众言论,是否有滥用全称判断,放纵刻板印象之嫌。既然方舟同学有心就此“亮出身份”、“火力全开”,为这个社会承担鼓与呼的责任,那当然也应该尽量遵循这种原则,而不再是文学写作时的汪洋恣肆,只图笔下快意,不顾以辞害意。

当然,同样的原因,也不应由方舟同学的言论,产生对清华文科生或者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的鄙视,认为咱都爱搞大帽子大批判。

第二,满足于主观感受,缺乏深入调查。比如:

FT中文网:你说你写的是一种共识,是指你周围的人都是类似的看法吗?

蒋方舟:我周围的人没有。可能因为我和周围同学交流比较少。我觉得周围的同学、老师,特别是年龄更小的学生,读后可能反应比较大,会感到震惊。

又如:

FT中文网:会不会其他学校的情况会有些不同,比如北大?

蒋方舟:我没多少了解,不过也许会好点吧……清华与北大相比,感觉离权力更近一些。北大的学生也许会更多地做围观者或批评者,而在清华,要成为权力系统一分子的意识可能比较强。

再如:

FT中文网:对于一些热点的公共话题,比如政治改革、李庄案等,你觉得同学们感兴趣吗?

蒋方舟:没调查过,我觉得他们不是那么感兴趣。他们有地方可逃,学校制造了很多可让他们逃过这些的东西……他们很容易就逃到这些事情中,而且给自己很合理的不去想的理由——因为这些和自己的前途是无关的。

以及,“我的同学们不是不关心,而是自动维护着政府——仿佛维护着自己将要继承的遗产”,“清华人……愤青少、领导多”等观点,都属于个人的主观感受。我在清华求学的时间超过了十年,在水木清华BBS泡了近15年,互动过的清华师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方舟同学描述的那两类人确实存在,但仅仅是一部分。如果她可以对水木清华BBS的一些热门版面作一段时间的观察,应当能看到相对多元的价值理念和政治观点——即便是在严苛的审查与自我审查之下。

至于“必须全方位接受其价值观,才能考入清华”,这就纯属想象了,说句不厚道的,就算方舟同学自己是靠降分特招进清华成为“少年既得利益者”的,那也不该这么埋汰其他寒窗苦读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的同学吧?再邪恶一点,按她的逻辑,“北大人”应该更加懂得“审社会主义之美”才对,因为北大文科生更多,考历史、考政治,不“全方位接受其价值观”怎么进得来?(好吧,我这句是归谬法加开玩笑,隔壁的同学们你们懂的)

鉴于方舟同学的才气和理想,不应该以时尚杂志专栏写作的标准来要求她。那么对事实的尊重及深入挖掘就应该成为进一步追求的目标。大学的所谓学术训练,不论文理工,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都是求实证伪、探索研究的能力。公平地讲,清华大学在这方面要求还算是国内相对严格的。关于官本位、政治冷漠、功利主义等大学里的思潮现象,她在多大程度上进行了调查研究?不是说一定要科学抽样、发放问卷、深度访谈等所谓“科学方法”才叫调查研究,也不是说不调查研究就不能说话;只是,如果只接触了数十名清华学生,数名北大学生,那么是否不该那么自信满满地向公众发表全称判断下的见解?

第三,对个体同情理解不够,对制度穷追猛打不足。从这两文中,我有时能读到一种“真理在握”、“孤芳自赏”的姿态,这是一种微妙而切实的感受。从头到尾有意识地强调“我”和“他们”的不同,或者可以算一种叙述策略,以疏离的姿态标明自己观察和书写的客观与超然;但同时也是一种刻意的形象建构,作者要宣示“我”的立场,反对某些价值观,正像文章中写的:

FT中文网:那你觉得你亮出的身份是什么呢?

蒋方舟:就是与正统的、主流价值观的、清华要求我成为的所不一样的一种人吧。

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确认,常常是通过与对立面的参照来完成的。方舟同学通过文字刻画出了“清华人”这个他者群体,“他们”成为某种价值观标签下的无面目群像,这与事实有多大距离?值得追问。这样一种自己树靶子自己打的做法,写起文章来很有气势,就像毛泽东的《反对自由主义》,建构了一个他心目中的“自由主义”,再去逐条批评。这正是坚信真理在握的思路,但却无法与他人对话。

在文章中,方舟同学自承“还没有真正融入校园生活”,“和周围同学交流比较少”;她不住宿舍,社会活动比一般同学多。这都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他人不应置喙。但一个“在学校还常常迷路”、跟同学交流不多人,很难相信她可以深入地了解和理解清华学生群体的多种维度面向。从另一个角度,能考上清华的学生一般都不太傻,懂得“交浅言深”是忌讳,如果你跟我也不怎么熟,而且还是个公众人物,我至于跟你推心置腹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地谈政治么?

“爱网络”、“爱自由”、“我和他们不一样”,这是服装品牌的广告文案;但如果端着这种姿态生活,可能很难去理解跟自己观念、行为有差异的人。“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这话反过来说也没错,当我们自以为真理在握的时候,可能正有许多人在背后偷笑呢。

至于“对制度穷追猛打不足”,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苛求,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在原则上赞同蒋方舟的立场和理想,所以才提出这种苛求——仅就这两篇文章来看,她的批评出自对身边人的一些言行的观察,但在描述后止于对个体心理与动机的想象和假设,未能涉及对造成这些言行的历史与现实因素的探析。因此,读《一封信》,有时觉得没有搔到痒处,有时又觉得帽子乱飞,“既得利益者”、“精英”神马的,都是当今社会中很能撩拨网上意见的概念,不加区别直接扣上来,有点儿可怕。

总之,如果方舟同学能够在这几方面改进改进,应当可以更严谨,更理性,更犀利。至于其他的一些观点,比方说“对于90后的小孩,大多数我还是劝他们出国。这样才能培养一套较为正确的价值观”之类,我以为,谁没有过幼稚的时候呢,多读书多看世事人情就好。

写这么长,其实也是给自己看。我也是个常常说三道四的人,上面三点,堪为己戒。

外一点,方舟同学若始终无法融入清华,无法寻得认同或归属感,不是清华的损失,而是她自己的损失,因为她本可以从这里汲取更多用以顽强生长的养分。所谓“清华精神”或“清华传统”,远不止方舟同学想象中意识形态规训的那一套。黄延复、徐葆耕、胡显章等老师曾有过多本专著概括梳理,而更鲜活的精神风骨则在现实生活中闪现。对我来说,清华是精神家园,是度过三千多个日夜的成长记忆,承载着青春的喜怒哀乐;我在这里塑造自我,寻找方向,结识师友;我切实受益于这里积极的体育锻炼风气,也总是告诫自己要像许多同学那样朴实、直率、严谨、专注、有理想又有执行力;我爱东操西操游泳馆,我爱二月兰和阳光下高大的杨树,我也爱自立自强的清华女生。你赞美或者不赞美,清华就在那里,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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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大路上

有首家喻户晓的革命歌曲(按时髦说法,该叫做“红歌”)唱道:“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共产党领导崭新的国家,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而今天看到的一份民意调查报告似乎在显示,“我们仍然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状态依旧延续。

这是美国PEW研究中心从2002年开始的名为“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ct”的系列跨国民调,已经调查了57个国家的超过24万人。可以来看看2010年春季调查中,关于“World Economy & Globalization”的情况。

问题一:Overall, are you satisfied or dissatisfied with the way things are going in our country today?

回答情况:中国受访者以87%的满意率高居世界首位,远远甩下第二位的巴西(50%),一些发达国家的受访者,对本国当前的发展态势表示满意的仅为少数,如德国39%、英国31%、美国30%、法国26%、日本20%。



问题二:Now thinking about our economic situation, how would you describe the current economic situation in (survey country) – is it very good, somewhat good, somewhat bad or very bad?

回答情况:中国受访者以高达91%的乐观态度高居世界首位,充分展现了对本国经济的信心。作为对比,美国、英国、日本受访者里看好本国经济状况的分别仅有24%、20%、12%。

问题三:What do you think about the growing trade and business ties between (survey country) and other countries – do you think it is a very good thing, somewhat good, somewhat bad or a very bad thing for our country?

回答情况:中国受访者里93%认为“贸易是个好东西”,与黎巴嫩人民并列世界第一。有意思的是日本和美国分别仅有72%和66%的人同意这一点。

问题四:Please tell me whether you completely agree, mostly agree, mostly disagree or completely disagree with the following statements: Most people are better off in a free market economy, even though some people are rich and some are poor.

回答情况:中国受访者里84%赞同自由市场经济对大多数人更有好处,仍然高居世界第一。尼日利亚和印度的赞同率分列第二、第三。而美国、英国、日本受访者中分别有68%、64%、43%的人赞同这一点。

坦率地说,这些数据既令我感到意外,又让我不感到意外。意外或者不意外,都是因为符合或不符合我头脑中的某些个人经验与刻板印象:一方面,我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对当今中国社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有的嫌太开放而少秩序,有的嫌太保守而不自由,房价、教育、医疗、官僚、腐败、股市、环境污染、食品安全、媒体管制,这些话题永远会激起无数批评甚至骂声,而不少朋友甚至在认真考虑移民海外的问题;另一方面,我似乎也能感觉到洋溢在空气中的一种自豪与骄傲的情绪,有点像陈冠中在小说《盛世》中虚构的那样,人们醉心于GDP总量跃居世界第二,成功举办奥运、世博,物质生活不断改善,甚至,按照一些人的叙述,其他国家政局变天而我们红旗不倒,“挫败反华势力一次次的阴谋”,战胜天灾并“多难兴邦”等,都可以成为骄傲与幸福感的来源。只是我难以科学地证明,这两种情况的并存,究竟是因为当前社会分裂成了不同的观点群体,还是因为这两种观点和态度其实可以在同一群人身上共存。

从这些数据,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例如PEW的研究人员以此下结论说,中国与中东、北非诸国情况不同,大约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他文中最后一句话很给力:“(The Chinese public)confident that their country is on the right path, and optimistic that their own lives will improve”。

而这些数据也引发了我的一些随想。不是学术的推演,只是意识流式的遐思,暂列若干条如下。当然,以下文字的前提均是:假定PEW的这些数据真实可靠,具有足够代表性

一、中国人对本国的经济发展确实充满信心,而且高度认同当前发展的大方向。

二、中国人从整体上看是世界上最热爱“自由市场经济”和“贸易”的国民。

三、信心、热爱或满足感可以来自比较,与从前的生活相比,中国普通百姓确实能感受到差异。与其他国民的生活比,需要足够丰富的信息,但主流媒体上相应的供给或许不足。将现状与其他可能性相比,则需要更丰富的信息,更高的眼界和素养。

四、我们确实不辜负党一直以来的要求,努力做到了思想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天下大同,万众一心。相比之下,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强国、民主国家(如美英法)的人民的思想就比较混乱,不但极度不看好本国的经济现状(美英法均有八成左右的人不看好),而且有三成左右国民不喜欢“自由市场经济”和“贸易”这两个资本主义看家法宝,更有七成以上民众对国家大势心怀不满。

五、所谓“金砖四国”,其中中国、巴西和印度的民众在这四个问题上的态度较为接近,持正面回答的比率均在世界前列,而俄罗斯则显得另类一些,没有跟紧队伍。

六、对于吾国吾民,其他国家的民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问题关乎目前炙手可热的所谓“国家形象”的讨论。从PEW的调查中(下图)可见,肯尼亚、巴基斯坦那可真是咱的铁哥们,尼日利亚也不错,俄罗斯人喜欢中国的多一点,美国人里边喜欢和不喜欢中国的基本对半开,其他一些国家的老百姓,啧啧,真是不赏脸哪。

七、关于PEW的数据抽样。根据其自述,2010年在中国除西藏、新疆、香港、澳门(OK,及台湾)外的各省(区、市)抽取3262个样本,其中城市居民比例与实际情况(中国有43%城市人口)相比偏高(为67%),但仍可粗略地代表占比42%的中国成年人。3262个样本能否代表14亿人?这个问题学过统计学的人心中应该有答案。当然,PEW调查的一整套方法不得而知,对其研究的信度和效度也暂时无法评估。又及,基于统计学的抽样准不准,终究是个概率问题,比方说,一万朵花里九千朵是红的,一千朵是蓝的,即使用了科学抽样的方法,仍然有可能出现随机抽出五百朵花全部都是蓝的,因而下结论说这一万朵花全是蓝色的情况——只不过这个可能性极其微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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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仿的狂欢——“调戏凡客”

最近几天,互联网上盛传“凡客体”。

最早发源于豆瓣的这场名为“全民调戏凡客”的活动,根据其发起人的自述,是靠了自己的“一点敏锐”,发现网上有零星的改图行为,然后发起这场活动并成功地“把事情搞大”。至今该活动的相册里已有豆瓣网友上传的图片2000张,而在各大门户网站微博和SNS站点中,一些“调戏”得比较精彩的图片也被频繁地转发。

许多人在讨论这究竟是不是凡客诚品的病毒营销。虽然我知道网络推手公司很泛滥,但实在是对阴谋论有点腻味了。难道大家就不能相信,上网的人真的是很无聊的,无聊到可以发起类似的活动并且热衷于围观起哄么。

不论这是不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有预谋地鼓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参加的一次线上活动,我们可以看到多方从中受益:

凡客诚品受益了,其品牌知名度和关注度有所提高,至于品牌形象,厄,反正它也不是走高端优雅贵族路线么,谈不上气质被破坏,反倒是更加亲民、更加好玩、更加潮一点。

豆瓣和各大微博、SNS站点受益了,搞笑的图片带来了流量和人气,制造了话题。

新闻媒体受益了,又多一点八卦消息可以报么。

参与活动及打酱油围观的群众们受益了,自娱娱人,自笑笑它。

有两部今年的新电影,《让子弹飞》、《神奇侠侣》,搭上了便车,受益了。模仿“凡客体”,做做广告,打打知名度。

某些品牌和名人受益了,有的大点有的小点,是TA们的粉丝力量大,从TBBT、Friends、House这些剧集,到姚晨李宇春,好吧 ,也许还有奥特曼和蜡笔小新……总之,在欢乐之后TA们的形象又有所提升,更招人爱了。

相应地,另一些人却是躺着也要中枪啊。从照片到文案,恨比爱的力量更大,“某黑”比“某粉”的激情往往具有更低的酸碱度。这些同志收获了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挖苦讽刺嘲笑攻击。冤不冤另说。

下面简析“凡客体”和“调戏凡客”活动。

以韩寒和王珞丹为代言人的“我是凡客”广告,铺满了公交车站、地铁站台和互联网上。应该说,这一广告的风格是鲜明的——白色背景,清晰的人物形象居中;左边是商品名称及价格,右边是一段短句构成的自我表白:“我爱AA,爱BB,爱CC,更爱DD….我不是EE,不是FF,我是XX……我和你一样,我是凡客”;文案字体大而醒目,红黑两色;左上角有凡客LOGO,右上角是订购电话。

vancl广告图

这种刻意选择的Style,其诉求是简单、直白、朴素地不装13、名人的真实普通生活、名人也爱的便宜衣服——并希望唤起中国城市/城镇青年的认同感。正是因为它风格如此鲜明,所以很容易被模仿,被山寨,被Kuso。那些最受欢迎的戏仿图片,除了形象生动、文案出彩外,形式上与“正版”的相近也是重要因素。

纵观千余张戏仿图片,其主题大致分为如下几类:一、粉丝歌颂偶像;二、影视动漫游戏爱好者同人创作;三、恶搞讽刺某些雷人囧事;四、PS自己照片露个脸;五、稀里糊涂来打酱油的。商品以广告来塑造其形象,渲染其魅力。然而当广告的风格被数千次地戏仿、改写,成为一个人人可用的大茶杯,装上了各人的饮料,浇各人自己的块垒,原有的文本及风格实际上已经被去魅,不再有其创造者所期望达成的那种魔力。还是那句话,所幸凡客诚品并不是一个像路易威登一样需要矫情自恋虚伪地打造其贵族形象的品牌。

其实在这场还将延续一阵子的戏仿狂欢中,一些商家已经开始顺势而上,前面说的两部电影如此,甚至我还看到了一个淘宝网店的PS图片。不知道陈年这会儿是不是在偷着乐?Vancl自己其实也应该跟进一把,起码,把那些中国的世界的名人明星们都PS出一个vancl的广告来,在网上乱发,既提升品牌人气和形象,还不用花钱,还不怕人追究肖像权。

下面是赏图时间,贴十几张我喜欢的。图片均来自豆瓣此活动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