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众:人与人的连接


对我们每个人而言,在这个时空中诞生、成长、繁衍后代,哀恸与跳舞、寻找与失落,活过、爱过、最后死去,这一切的意义和价值,因我们与他人、与周遭所有事物的连接而存在。

两个节点之间,存在单向的传递或是双向的交换即为连接。连接意味着流动。

流动包罗万象,是物质的或/和信息的,是粒子的或/和波的,声、光、电、力、能量、商品、金钱、象征符号、情感、意义、体液……无连接,则无流动;无流动,则世界死寂。

即便仅就人类社会层面而言,与他人连接的数量、频次、程度、方式及整体拓扑结构等,也决定着我们的物理存在及精神存在状态。然而,相对于日新月异、令人目炫的科技,连接的变迁却常被忽视。这或许是因为,后者就像大陆板块缓慢而悄然的漂移,难以发觉,但又至关重要。

你看,那些优秀的科幻小说家,拥有敏锐的洞察和大胆的想象,笔下光年有若咫尺,生命可被制造,时间亦能穿梭。但是,伟大如阿西莫夫,构思不出手机,基地或者帝国仍采用固定通讯装置;浩瀚如弗诺·文奇,想象不到社交网络,在亿万文明之间只存在着跨星系的USENET式邮件组;各种赛博朋克小说,把虚拟现实技术构想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真实或模拟的世界尽可转换为数据,被人类五感直观地接收获取,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有多少新鲜玩意儿?似乎只能数出cybersex了。

网众:人与人的连接

当然,总有思想者会察觉这暗流汹涌与巨变沧桑。当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席卷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无数小村镇居民之间原本基于血缘、地缘、业缘的紧密连接被迅速地削弱甚至斩断,传统习俗、群体舆论、不成文规范等对个人行为的支持或束缚同时大为弱化。一个个曾紧密连接的小群体由“分子”碎裂为“原子”,并在更大的地理空间——城市内,艰难地重新建立远为淡薄的连接。此后,在各个大陆、各个国度发生的工业化、城市化浪潮中,也都伴随着类似变化,只是其程度及后果各有差异。

这是关于人际连接的变化。马克思看到了,他在《共产党宣言》里写:“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社会学家涂尔干和滕尼斯都看到了,认为人与人的连接由“机械团结”变为了“有机团结”, “礼俗社会”已经向“法理社会”转型。心理学家弗洛姆也看到了,他指出,一方面人类从中世纪传统秩序的束缚里脱身,日渐获得自由、增长力量和理性,另一方面,也脱离了从前给予他安全感的连接,失去了固定地位,“意味着日渐的孤独、不安全,和日益怀疑他在宇宙中的地位,生命的意义,以及日益感到自己的无权力及不重要。”因之而来的所谓“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有可能成为极权主义发展之温床。汉娜·阿伦特亦有类似观点。

网众:人与人的连接

传播哲人麦克卢汉的视界更发散,思维更跳跃。他坚信“媒介是人的延伸”,预言电子媒介的兴盛,将会帮助人类在更大尺度和更高层面上,重温原始人类部落中休戚与共亲密无间的关系;在重新“部落化”的世界上,“环球村”中的居民或许不再那样孤独。

的确,在某种程度上,人与人的连接正在变得越来越稠密和丰盈;失去枷锁的“原子”们,不受时空限制地重新聚合。这一切,拜科技所赐。

1969年互联网诞生了。从UCLA和斯坦福大学的两台电脑开始,数以亿计的电脑从此可以相互连接、通信、协作。

1993年万维网正式向世人免费开放。网页和网页通过超文本连接在一起,知识与信息在人类体验中,由平面到立体,由线性到巨网。

2004年Web2.0作为一种潮流已被广泛讨论及实践。开放、分享、参与的理念最大限度地在普罗大众中播撒,自BBS和USENET以来积累20余年的“虚拟社区”传统,被进一步发扬光大。以“电脑”或“内容”为中心的观念已经不再符合游戏规则,“以人为中心”、“人与人的连接”才是时代精神。

2011年,地球人类中仍只有80%居住在能用上电的地方,但商用无线信号已经可以覆盖全球85%的人口,全球30%的人在使用互联网,17%的人是3G网络用户。“SoLoMo”这个名词兴盛一时。它完全是围绕着“连接”的概念——Social,人与人的连接;Local,比特与物理空间的连接;Mobile,以人为中心的无时无处不在的可连接性。是的,由“连接”衍化出当前信息与传媒产业的金矿。

尽管连接在现代社会居于如此核心的位置,但对它的学术研究起步得很晚。80年前,社会网络分析才从英国人类学研究中起步。直到1998年,“小世界网络”才被用来解释现代人类社会网络模式。此后我们才发现,不论是互联网、万维网或基于它们的新型社会网络,都不是过去想象中的随机网络,而是具备中心节点、遵循幂律原则的无尺度网络。

笔者着迷于这一切,于是写了一本叫做《网众传播》的书,试图对当代社会的传播系统、人际连接和游戏规则作出一些描述、分析和解释。

网众:人与人的连接

在大众传播主导的时代,每个人从围绕自己的诸多媒体机构中挑选不同形态、类型、风格的信源,组成以自己为中心的信息网络;然而你与这些信源间的关系是非人格性和极不对等的。一张报纸、一部电影或一家门户网站的亿万受众之间,也没有连接和互动——“受众”其实是匿名、分裂、无个性的原子。

当网众传播崛起后,你我积极主动地使用媒介,通过多元化跨平台的信息传播科技与他人彼此连接,而不仅是与电脑、与内容、与媒体相连接。因此我们成为“网络化用户”。每天登录Facebook的四亿全球用户,看到的是四亿个不同的页面;那些“喂养”我们的新闻(news feed)来自所有好友的状态、行为、分享。在微博上,你能获得的信息,完全取决于你“关注”了多少人、什么人;而你的“喊话”能有多大影响力,则取决于有多少人、什么人“关注”了你——哥上的不是互联网,而是“人联网”。

我们日日织网,它既是信息网络,转瞬可跨越洲际,也是社会网络,连接你我传递情感成就江湖。网众就此浮现,并栖居于这张动态的、自组织的、复杂的、强健的巨网上。网众发起或参与的传播即网众传播。好友、粉丝、群组、活动、圈子、关注、喜欢、参加、组团、订阅、评论、引用……都是网众间连接并互动的方式,如此频繁而真实。

连接意味着身份渐趋真实而隐私越来越少;连接鼓励个性和差异化。我为什么连接你?因为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与他人不同,对你将带给我的东西有所期待。

连接决定影响力。众声喧哗的时代里,网众传播的场域中,社会化营销、社会化公益、公共外交、网络问政、危机公关……其效果关键在于是否能与网众形成有效的高质量连接,并按照网众传播的逻辑运作。

连接带来力量。当无数普通社会成员彼此频繁互动,以真实行动者的身份出现,具备个性、差异和立场,自组织的力量将是惊人的。网众已有机会成为社会竞技场新玩家,为自身利益代言,与媒体巨头、财富集团、政府部门、跨国组织展开冲突与合作,书写权力博弈新格局。

社会正在因为网众的个性选择变得碎片化吗?会的,你是“小清新”,我是“重口味”,她是“非主流”,我们各取所需、交朋结友、自有天地。但与此同时,“小世界”与“六度分隔”的力量,使得那些值得被我们知晓、应当被我们关注的信息,总是能及时传递到我们眼前。就像在7月23日那个雷雨夜,我们都是关注温州动车灾难、并努力参与事态后续发展的网众。

英国诗人约翰·多恩在十七世纪吟道,无人是座孤岛,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我是人类一员,莫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麦克卢汉在1960年代写道,我们身披全人类,全人类是我们的肌肤。

理想或奇想正逐步成为事实。人与人的连接程度和方式已与过去大不同,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休戚相关。

也许,像发明家雷蒙·库兹韦尔、《连线》创办人凯文·凯利以及许多人相信的那样,万维网、互联网乃至通过它们连接起来的无数节点,正逐渐演化为一个覆盖地球的有机整体;电脑的计算能力或曰智能正在超越人类。终有一天,电脑甚至这颗星球将会具备自我意识,成为通向宇宙、生命及一切的答案的关键。

网众:人与人的连接

这就意味着,在人与人的连接之中,将会拥抱欢迎全新的智能类型或种族。Siri,你觉得这样的未来是不是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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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何威的网易科技专栏《网众爱数媒》。原文链接为:http://tech.163.com/12/0201/09/7P5T99KA00094M0K.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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